四十多年前,我家對面是一棟日據時代的衛生所,穿過它那小巧精緻的花園是一片翠綠稻田。收割後,水田原幾經曝曬,逐漸乾硬,暫時成為鄰近孩童嬉戲追逐的原野。每日午後,我們這一群講台語方言的小孩會集結在衛生所後方,撿拾小石頭和捏泥球,準備和另一群講著和我們不同語言的小孩開戰—「槍林彈雨」—直到午後的西北雨傾盆而下。

1949~1978年

更早之前,水田原西邊一大片農田被竹籬笆圈起,據說政府新建了平房給外省人住。他們是跟著國民黨部隊從大陸來的軍人,但也定居了十多年。外省人來自大陸,不,是來自眷村。在我們心中,被圈起來的眷村就是外省,就是大陸。

竹籬笆內 就是大陸

初中三年級時,為能專心準備高中聯考,我暫時住到這安靜的眷村。在這之前,疼愛我的小姑嫁給了外省人,就配住在這個眷村。他來自大陸的舟山群島,那兒還有他的元配和兩個小孩。我的祖母說大陸的內戰撕裂了他的家庭,他單個人在台灣,多年回不去很可憐。祖母接納了他和小姑的戀情。從那時起,我家裡就有了一個外省人;從那時起,家裡偶而會收到從香港轉來給小姑丈的大陸信,幾乎每封都曾被情治人員拆開過。

國共戰爭 輪流開火

服役時,我的部隊駐在金門,是國共戰爭的最前線。那時,金門和廈門的兩岸軍隊正進行著隔日兩岸輪流開火的砲擊戰。一到砲擊時間,我們就得立即回到山洞裡。初抵金門時,長官告訴我們:「別太緊張,砲彈都會落到固定的地方,躲進山洞只是命令」。大武山上,有座沒有偽裝掩護的雷達站,在烈日下閃閃發亮。某日下午,長官帶著我們巡山,在制高點,我赫然發現對岸也有一座在烈日下閃閃發亮的雷達站,突然想起Robert Axelrod在The Evolution of Cooperation書中所描述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地故事,和那群為傳遞雙方士兵期待和平的訊息而被打得稀爛的壕溝枯木。

1979~2009年

1979~2009年

南寮漁港是新竹市的一個濱海傳統漁村,而新竹市則是台灣高科技的重鎮,也是國共戰爭時期清華大學(北京)南遷到台灣的城市。另個南遷的交通大學(唐山/上海)也設在新竹,而中山大學(廣州)則選擇台灣南部的高雄港。我到清華大學教書時,正逢學校脫胎換骨,推土機打掉老舊的二層教學樓,一座座的八層院系大樓拔地而起。國民黨政府調整了多年來的兩岸策略,以「立足台灣」取代過去的「反攻大陸」,願意在台灣建設永久性的大學校園。校外,眷村牆上的「漢賊不兩立」標語開始剝落,報紙出現批判大陸宣傳「一國兩制」的評論。

南寮走私 串起交流

在周末,我們幾位老師會相約去南寮,那兒的海產鮮肥又價廉。餐廳老闆有意無意地說:「蝦蟹、黃魚、香菇都是從國外進口的。」那幾年,南寮漁民出海但不捕魚,開著小漁船越過海峽中線,從事起「海外貿易」。老闆又說:「漁船已經可以在大陸沿海靠岸了,只剩下回到台灣卸貨還得趁著夜黑風高,在海防疏忽的時刻丟包搶灘。走私的毛利潤本來就高,現在風險又降低了一半,很誘人的。」

海防真的疏忽嗎?有人說是走私漁民買通了海防官員,有人說是海防崗哨的阿兵哥不想多管,反正走私香菇魚蝦危害不了台灣的安全。那些年頭,台灣經濟兩位數成長,連續十多年下來,漁民早已淪入低所得階層。走私的所得是要給孩子們繳學費的,誰狠得下心抓這群樸實的漁民入監牢?隨著預期逮捕機率的下降和預期走私報酬的提高,隨著家戶的口耳相傳,到1980年代末期,南寮漁港成了台灣最知名的走私天堂。

台灣漁船能在大陸沿海靠岸,關鍵在於1978年底鄧小平在推動改革開放時,也同時提出要為統一「創造條件」。大陸創造的條件就是「綁緊兩岸經濟關係」,其作法之一是「推動兩岸直接貿易」;台灣面對這統戰的對抗策略是「堅持間接通商原則」。於是,大商船往來不了,倒是便利了小漁船的走私。

正式開放探親旅遊

三十多年的兩岸隔離,四十多萬邁入高齡的來台戰士湧起故鄉思念情,開始利用各種管道返回大陸探親。不久,南寮漁船除了走私漁貨,也開始偷偷運載老兵,悄悄地在大陸沿岸登陸。偷渡探親的人數愈多,愈是勾起思鄉者的鄉愁和憤怒。1987年,老兵們終於打起「想家」的抗議布條走上台北街頭。同年底,政府也就宣布終止「臨時條款」回歸憲政,也同時全面開放赴大陸探親。如預期地,旅行業者先是推出「大陸探親旅遊團」行銷老兵,不久就改為「大陸旅遊團」招攬一般百姓。民間旅遊的熱絡大幅地降低台商到大陸違法投資設廠的政治風險和資金往來的成本。先到廈門、深圳等經濟特區,然後擴展到東莞、蘇州、上海等開發區,十年間,台商已遍及大陸各個省市。

投資與婚姻 關係更緊密

據最近統計,在大陸的台商約160萬人,意味著近100萬個台灣家庭或約300萬人在經濟上和大陸緊密相關。在台灣有註冊的大陸配偶數約25萬人,也就是有近100萬的台灣人是兩岸共組家庭。若再加上每年赴大陸旅遊人次超過400萬,每天就有超過50萬人正在大陸旅遊。可記得,台灣總人口數是2300萬人,若將上述數字換算成百分比,那是很驚人的。

(文轉C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