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才二十三歲。到上海前幾天,她還是家裡傭人口中的二少奶奶,過的是大戶人家般的生活。但有天夜裡,她帶著我六歲的姐姐兩歲的哥哥,跟著我父親躲在另一艘「汽筏子」裡,連夜逃出我父親的老家……。
「載我們撤退的那艘船不是停靠在碼頭邊,是停在江的中間。」
「你大舅雇了一艘『汽筏子』趕來船上送我們,我哭著求他:『哥哥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他卻跟我說:『妹妹你們先走,我們下一批就來』,然後從口袋裡拿出十幾塊大洋交給我,又坐『汽筏子』掉頭回去了。」
「我那時候哪知道一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早知道這樣,我死也要拉著他,不放他走。」
我母親每次想起六十年前她逃離上海那一天,跟她大哥在黃浦江上話別的那短短幾分鐘,至今仍不敢相信她人生中竟然會有這樣一段生離死別的經歷。
那年她才二十三歲。到上海前幾天,她還是家裡傭人口中的二少奶奶,過的是大戶人家般的生活。但有天夜裡,她帶著我六歲的姐姐兩歲的哥哥,跟著我父親躲在另一艘「汽筏子」裡,連夜逃出我父親的老家,逃離我父親弟弟帶隊的新四軍的追捕後,二少奶奶就換了個身分,像其他各省各縣幾百萬人一樣,都改名叫做「難民」。
到上海才下船登岸,我父親就向部隊報到,留下我母親帶著兩個孩子,跟著早已等在碼頭上數也數不清的海軍眷屬們,一筏子又一筏子地被送上停靠在黃浦江上復興島外的軍艦上。
「記得是哪天到上海嗎?」「不記得了,祇知道南京已經失守,上海也快了。」歷史的記載是:南京四月二十三日失守,上海五月二十五日失守。
「那天岸上到處人擠人,亂得不像樣,還聽得到槍聲。」軍艦上也是擠滿了眷屬,做丈夫的當父親的,都留在岸上準備打仗,做妻子的當母親的,都被送到船上先行撤退。才沒幾年前,我母親逃日本人時,在從桂林到貴州的路上,就曾跟我父親失散了好幾天,彼此不知對方是生是死;在黃浦江畔分手後,這是第二次,我父母二人又「各逃各的命」。
在母親的記憶中,「我們那艘船是桂永清姪兒在帶的,船上的人也都是跟著桂永清那些人的眷屬」,「他姪兒看到我左邊帶一個你姐姐,右邊一個你哥哥,還笑我:『大姐姐帶小妹妹小弟弟逃難啊!』」
但海上逃難那段旅程,「大姐姐」卻成了需要被別人照顧的病人,「我在船上不但吐到連腸子筋都要吐斷了,而且不知道什麼原因還發高燒,嚇得你阿婆、三姨他們不知如何是好。那時候所有人都睡在船艙的地上,但船上的人看我病成那個樣子,就讓我睡在吊鋪上,每天愰啊愰的,就愰到了台灣。」
母親下船的地點是高雄港的鼓山碼頭,一個叫渡船廠的地方。船上所有的眷屬都住在碼頭上一間倉庫裡面,睡覺時像睡大通鋪,吃飯時飯菜都盛裝在大桶子裡,各人打各人的飯菜吃,母親的形容是:「你知道難民營長什麼樣子吧?我們下船後過的就是那樣的生活。」
「在渡船廠住了多久?」「大概有幾個月吧!」
「那幾個月有老爸的消息嗎?」「怎麼會有?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哪裡,想問也問不到啊!」
一直到海軍把住在渡船廠的眷屬們,「移防」到左營軍區警衛團駐在地的走廊上,搭建另一個「難民營」後不久,突然有一天,那些做丈夫的當父親的,一個個出現在做妻子的當母親的那些人面前時,那一頁本來祇記載生離與死別的歷史才筆鋒一轉,開始出現了類似重逢與團圓這樣的故事。
這就是我母親一九四九年從安徽到上海再到台灣的逃難「簡史」,用她的話來形容就更簡單了:「不堪回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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