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數名薄紗女子魚貫而入,巨大但破綻百出的音響轟隆著西洋快歌,女孩們自動在廣場中央的大理石地板上,使勁扭腰舞動著,好像走進深夜時段的蓬萊仙山攝影棚。一曲既畢,她們不整齊、不劃一地盡卸薄衫,一群自海底昇起的飽滿裸體,默契十足地各自走向男客。
近四十年前,白先勇寫下「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台北「夜巴黎舞廳」有尹雪豔的人物原型;九十年前,芥川龍之介「南京的基督」幽黃暗室神啟體驗;或是一百三十年前,莫泊桑「脂肪球」搖晃馬車裡的愛國主義。關於歡場的性與愛,它們是我的最初想像。
然則,世界不全然浪漫,不全然戲劇化。當90年代的活色生香,進入我的工作及生活;或說三十將屆、四十未滿的我,進入那些亢奮與疲乏交替循環的夜色,小說鉛字堆砌的神秘世界,忽然立體鮮明起來。
90年代的歡場,特種營業、聲色場所、八大行業,無論它們在新聞裡是何種代名詞,事實上,都比我的年少想像更荒謬、更笑鬧一些,就像王禎和小說裡的陰毛。
前現代:酒家、脫衣陪酒
與阿公店
那時節,仍殘存著許多「前現代」場景,日治時代的遺緒,感官歡娛的修羅道。例如酒家,巨大圓桌的包廂,商人與文人交雜並轡,菜餚與酒杯,那卡西與走唱歌女,一路育養了幾個世代的娛樂工業、剛起飛的中小企業,甚或文壇,或許你還記得古龍王羽高凌風,以及他們與酒家成為新聞主角的年代。
這些場景在90年代留存下來,像一具化石,或琥珀裡的蟲屍,氣味古老,卻讓人凝視致敬。尤其當你走進北投低矮山徑間,以「某某閣」或「某某莊」為名的木造日式平房,泡過溫泉,全身紅通通冒著蒸汽,穿上和式浴衣,下箸挾食別具風格的「酒家菜」,一種特別重視擺盤及排場的台菜支系,生魚片像一艘航空母艦、水果盤如一座盛夏花園。耳畔是演歌與台語老歌的混同交錯,身邊是年紀足以當阿姨的資深從業者,偶時酒客忽然自席間消失,三道菜過後,與身旁女子一同自隔壁房間走出,模樣像剛跑完一千五百公尺,恍若無事入列,繼續喊拳、行酒令。
彷彿時代的某一切片,被放入一只防腐的信封袋,完好地在我眼前解除封印。
早在我趕上目睹之前,酒家就曾繁衍出兩支遠親近鄰,在它們的各自角落頑強著。一是俗稱「司脫利普」的脫衣陪酒,算是酒家的火力加強版,走進此處,溫良恭儉讓是過時美德,語言挑弄與酒精催化是軟弱前戲,坐檯女子直接回應男客的赤裸願望,跳過戲台上的生旦對白,真刀真槍武場開打。
曾經,從英語strip(脫衣)轉為日文外來語,再變為台語的司脫利普,轟轟烈烈低調輝煌,民權西路的「大屯飯店」就是一整棟傳奇地標,女體的具象極大化,直到警界著名的「七先生」蔣延遠戳破這件人盡皆知的國王新衣,大屯遂沒落為一則遙遠傳說。然而,脫衣陪酒卻以水銀碎裂的變貌,繼續挺進下一個世代。
另一支留存至今的是阿公店,更狹小的空間、更簡陋的牆面、更資深的從業者,擠滿燈管發黃的木板隔間,長年飲酒過度而沙啞的女聲嗡嗡笑鬧著,年輕男客往往是她們展示母愛的捉狹對象,她們善意地捏弄你的大腿、親吻你的耳根、起鬨著以唇舌餵送水果,總要看你扭捏發燙、坐立難安,總要滿室哄然狂笑,她們才算敬業地達陣得分,賓主盡歡。
時至今日,中時報社附近的三水街、梧州街一帶,仍是阿公店的大本營,每每我到華西街夜市晚餐,竄走於永遠溼黏的巷弄間,轉身險些撞上羅德列克畫作裡的人物,一拐角又闖進愛倫坡的昏暗墨色裡。
據說因為不景氣,現時阿公店多了些年輕妖嬌的女子;然而,我總想起那些在卡拉OK歌聲裡,扭動著熱情的微胖身軀,以及她們誇張的、被歲月輾成沙礫的粗礪笑聲。
現代:鋼琴酒吧,
與不太傷心的酒店
鋼琴酒吧或許有鋼琴,大多有樂師、有舞池;除了女公關與洋酒是永恆主角,音樂與舞步是當然配角。關於鋼琴酒吧的身世,我並未考察,有人說源自駐台美軍的下班娛樂,雙城街酒吧的升級版;也有一說是中山北路日本商社的飲宴慣習,男性社員第二攤的職場養成所。
我知道的是,鋼琴酒吧在90年代顯得老氣,就像日漸掉妝的舞廳,屬於「中年阿叔的遊樂場」,新派玩咖喜愛的是,剛剛崛起的「酒店」。
如果你在中文維基百科裡,搜尋「酒店」一詞,首先,你會被自動導到「飯店」條目,「又稱為賓館、旅館、旅店」,謝謝,那是香港及大陸用法。如果你加註「酒店(特種行業)」,搜尋結果會是「夜總會」的頁面,「泛指各類夜生活娛樂場所……但大致上都與舞蹈有關,而客人大都屬成年人並會喝酒。一些地區的夜總會,設有舞池、樂隊或DJ,提供歌舞表演」,抱歉,聽起來比較像舞廳。
除非,你懂得用「消歧義」的檢索方式,才會找到一個尚未並建立頁面的條目:「酒店(台灣)」,條目說明是「一種綜合KTV與日式夜總會而形成的包廂式特種營業場所,在台灣稱為『酒店』,在新加坡則稱為『KTV』,在香港則稱為『卡拉OK夜總會』。」
不憚其煩地考察臚列,想說明幾件事:一、酒店一詞具有地域性及歧異性,就像珍珠奶茶,是具有高度想像力的本土混搭;二、隨著台商經濟力與消費力的版圖拓展,酒店足跡幾乎踏遍華人經濟圈;三、請慎用維基百科,它會告訴你許多事,也可能誤導許多。
80年代末,KTV躍為全民娛樂,原本躲藏於浴廁間的素人歌手,紛紛找到安全的練習舞台與聽眾耳朵,這股熱潮迅速感染了夜世界,引吭高歌與性幻想,既有聲又有色,雄性激素找到宣泄排放的雙重閥門。
與酒家等前輩相較,酒店打破了圓桌內向性的座位秩序,線性的低矮沙發、幽暗的內嵌照明,讓包廂內的活動不再單一、交談不再單一,酒客得以錯落多元,各自遇合不同小團體,只見這角A董與B董附耳議論退佣價碼,那角三五ˋ喧嘩男女玩著骰子吹牛,轉彎處採購經理與小倩摸著小手談著小戀愛,沙發盡頭害羞的部門新人盯著投影幕不敢造次,一旁蓉蓉不斷打呵欠偷偷看錶。
不同於酒家的高背椅,酒店沙發提供坐姿的彈性,兩具軀體遂出現合縱連橫的高度可能;包廂空間的隱蔽性,讓一群班兵各自找到月夜掩護的散兵坑,發起攻擊的口令暗號是「某董我敬你」與「我沒看過你」,此後火線各自散開,談心的、追酒的、敘舊的、話不投機擺臭臉的、在裙角與領口進行肉搏攻防的,同時在三到五公尺見方的小戰場上炮火無聲。
最寂寞的,往往是拿麥克風的人,一曲既畢,冷冷清清,乏少聞問,只有身旁的Candy捧場拍手三兩下,隨即轉身繼續與另側男客五、十、十五。
酒店包廂有時是最好的人類學田野,座位與小姐的安排,充分暗示來客的地位與權力關係。尤其當小姐人數不足,階級流動與物競天擇,會在包廂內颳起一陣短暫大風吹,等到大勢趨穩,各自坐定,若市場供需男多於女,新進社員或團體菜鳥會擠到邊邊角角,獨自喝著悶酒或搶著敬酒;若女多於男,被冷落的小姐會默默唱完全場,暗禱在自己被劃檯前,隔壁包廂忽然呼叫人手支援。
至於姿色佳的、懂得帶動氣氛的、精於與男客周旋的紅牌公關,外人往往一眼就能辨識,因為她們忙進忙出偷偷跑檯,算準時間回來嬌聲陪罪,在寸土必爭的肉搏攻防間進退有據、榮辱不驚。她們職涯的巔峰演出,大約是每晚有男客約吃晚餐、酒店一開門就帶進場、揮手就是半打XO、整晚框到底、直到酒店打烊帶出場,這是她們的完投完封,周一到周日夜夜如此,就是一場完全比賽。
話說男女出場之後,或有議價講數、公事公辦的對價關係,更多的是吃吃宵夜、看看夜場電影、唱唱錢櫃的無償活動,小姐與男客憑藉各自印象與盤算,發展各式的自由關係。
莫以為,酒店公關全是嫌貧愛富之輩,砸銀票、獻殷勤卻兩手落空的事例不絕於史;陪客配角反而捷足先登、款曲暗通的故事所在多有。與客人談場外戀愛,向為酒店各級幹部諄諄告誡、期期不可的戒律,對店家而言,上上策是誘敵深入、逐步殲滅,讓酒客身陷泥沼而不自知。
然而,愛情是不講道理的,睪固酮與性費洛蒙是不講道理的,酒店裡的悲歡緣遇是不講道理的,每隔一些時日,就會聽聞當紅小姐因男客變男友,閃電退隱的故事,其中悲劇又比喜劇多。畢竟,秦淮河畔,總有多情女;揚州夢醒,常是薄倖男。
90年代酒店業盛極一時,南京東路、林森北路及忠孝東路金粉薈萃,煙月不夜,不乏整棟樓宇都是酒店,櫛比鱗次,結市而處。男客往往私下以五樓、七樓、九樓作代號,這樓喝完這攤,搭電梯轉進另一樓層,就像拳擊的下一回合,開門又是好漢活龍,重新登場接戰。
競爭既烈,酒店各憑本事攬客上門,除了小姐素質技巧、幹部人脈手腕、「桌面招待」或「烈酒買一送一」等硬體面的正規戰術,當時湧現更多新奇的軟體服務,例如,你或許聽過「名號與某種銅管樂器有關、實則無關」的店家,或是以各式省布制服為招徠的業類。總之,這些「制服店」無不以彩色透明糖果紙般的薄紗,包裹著涼滑如魚的年輕身軀,吸引重鹹嗜甜的釣客。
我還記得,第一回總最難忘。那夜,朋友眨眼說新開了好玩的店,於是一群肥腩油光男子,個個短袖花襯衫或橫紋Polo衫,下著深色長褲或過緊牛仔褲,雙B鑰匙叮叮噹噹別扣在褲頭的皮帶孔上,腋下夾著一只黑色皮革長方包,稀髮自左太陽穴側分,橫披右額,或許鼻樑一付粗重的金框眼鏡,鏡腳鑲嵌一粒紅寶石,十足酒店豪客的出獵勁裝。
那夜,走進寬大若聖馬可廣場的包廂,相熟的酒店副總交耳幾句,領令退出。不旋踵,十數名薄紗女子魚貫而入,巨大但破綻百出的音響轟隆著西洋快歌,女孩們自動在廣場中央的大理石地板上,使勁扭腰舞動著,好像走進深夜時段的蓬萊仙山攝影棚。一曲既畢,她們不整齊、不劃一地盡卸薄衫,一群自海底昇起的飽滿裸體,默契十足地各自走向男客。
第二首舞曲響起,她們各自跳上每一粒沙發馬鈴薯的膝頭,光滑的二十歲身軀唱著歌,貼在男客身上歡快款舞,左右蛇擺著尋覓可能的榫頭與機關,彷若兩人將合組一具變形金剛,樂音隆隆著鼓動耳膜,眼前的肌膚每一吋都微沁汁液,像是剛擠出的新鮮愛玉,顫巍巍汩汩輕輕。
二曲已畢,稀落掌聲後,包廂落入黑幕盡頭,你只能聽見細微得不能再細微的喘息,以及地心傳來的咂舌聲。
後現代:或許是吧?
俱往矣,90年代的歡場與歡愛,那些宛如西部淘金的冒險奇遇。據說,網路及市場分殊化及企業西進及想像枯竭,改變了情色業種的地貌。就像數位攝影無情輾碎柯達軟片上一世紀的獨霸,後現代或隨你怎麼愛稱呼它的歡場,已是一場永不醒轉的宿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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