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少聽中國音樂,我甚至沒見過傳統文人最尋常操弄的古琴;至於戲曲,在本土化大纛之下,歌仔戲、南北管,自然是偶有聽聞,但也僅僅止於偶有聽聞罷了,若說古典戲曲的京劇崑曲,則半齣沒看過;正因因此,我又豈能知道,戲曲乃國風之遺韻,乃禮樂文章之俱在現前?

不懂戲,明明外行,卻又眼巴巴地買票看戲,這究竟又是所為何來?

當然不是家學淵源。包括我父親,往上算去,渡台十二代,代代皆文盲,與學問一直無緣;而茄萣乃魚鄉鹽地,儘多是歌仔戲歌舞團,但戲台上的京劇,則聞所未聞。至於電視,自然有國劇,但多半立即轉台,即便不然,稍有駐留,也不過就是分秒間的光景罷了。鄉里人人皆識,唯有楊氏麗花;母親差我街上購買醬油,沿弄循巷,一家一家客廳的電視也是一戶一戶地挨著,那楊麗花,好似一道電視的牆,沿著我家到雜貨店,真是一路逶迤。

我既與京劇素無淵源,那麼,莫非是要趕趁那波戲曲「大陸熱」嗎?

看來也不是。因為,對於各式各樣的「熱」,向來我都不甚熱衷;不僅不熱衷,多半時候,尚且很容易對之就生起了反逆之心。而這,恐怕也不完全是為了立異;更可能,其實是,鄙人有疾,素來孤僻,每瞅見人多,總想走開。

更早時,我讀台南一中,據云那是以數理聞名之名校。我鄉下出身,二老平日不在建築工地即在烈日下之鹽灘,忙著生計,幾乎不管我。猶記得新生報到那天,詫異極了,係因「赫然發現」,竟會有家長陪同報到,且是那麼多,「他們不是已經要讀高中了嗎?」我瞅著那群家長,既新鮮又狐疑,一會兒,分明可以感覺到,他們眼神中,似乎都有一種類似的期待,那約莫是三年後又會攜帶著身旁的子弟到某醫科或是電機系去註冊報到如此云云。算實歲,彼時未滿十五,但這一旁的熙熙攘攘,卻著實已離我很是迢遠。

高一,全班人數五十四,外頭補數學,倒有四十六;尋常同學談論各家補習班,我睇視一旁,內容簡直無聊,但表情倒也有趣;此外,還有,每週一早上,他們人人盡說港劇「天龍八部」,我亦起反感,微覷著,「真沒別的好說了嗎?」然而,再無聊,再煩悶,仍是課堂上,整整一年,國英數,史地公,盡皆索然。

南一中社會組一向冷門,我那屆,尤甚。高二上,二十班,千餘人;社會祖,唯兩班合計六十四員。彼時,班上人丁三十二,又粗粗可一分為三:曾在自然組留過級者,居其一;自知唸不了自然組者,又有其一;而後,難以歸檔、無以名狀者,終亦有其一。如此三分天下的高二社會組,頗似南一中之放牛班。人人各自忙著跑野馬,鮮少有人留心教科書,而學校搭理亦甚少,真是相忘乎江湖。這很合我的脾性。於是,高一的窒悶倏忽解脫大半,這當然得力於「放牛班」的自由空氣多流通,亦由於多有同學聲息可相通,再要感謝的,是我們的國文先生李幼珍老師。

我上李老師的課,不時會昏然打盹,且又不肯背書,她倒也不客氣,高二下便將我國文給當掉。這真是好。彼時傲岸,並不認為她多有學問。但是眾人對她仍多有好感。此好感係緣於她有一種新鮮與自信,而這,在一般文史教師身上極不易見。見過許多文史教員,常常非腐即酸,腐是其口中的中國傳統迂執不化,半點不新鮮;酸則因為中國文化百年衰頹弱勢,使得這班人要不過卑,要不過亢,總是缺乏一種如實的自知,以及從之而生的健康的自信。

這種言語行事之新鮮且自信,也曾在某些數理老師身上看到,但李老師又異於斯;除了不酸不腐,她且又傳統底蘊深,厚實安穩,更沒有一般顯風露頭之徒那種假自信的輕佻。

質言之,當時對彼之好感,是因為她這人的質地與其背後的中國傳統毫無反差,不見扞格。換言之,她的人和她的中國文化相稱極了,幾乎可說是,嚴絲密合。

五四以來,年輕人但凡稍涉學問,便極易以反傳統為時髦、更易以現代西方為時尚。然而,我後來不敢對傳統輕蔑以視,也不以趨新崇洋為務,稍後甚至還因對傳統的好感而進了台大歷史系,凡此,多少都必須感激高二那年所感受到的那種新鮮、自信、厚實與安穩,以及那種生命和學問的嚴絲密合。

學院中做的是所謂學術的工作,這工作與學問其實未必有多大的干係,與生命更是無關。所謂中國歷史研究,通常是以西方分析架構,用西式句法,甚至引西方理論來處理中國歷史材料;而歷史系的訓練,是如何寫好專業的史學學術論文,不一定需要中國文化的通識,遑論對中國傳統的全面觀照。

於是,儘管經常讀著「中國歷史」、談著「中國文化」,但我們和中國傳統其實扞格多有;這有點像學院裏最標舉中國的新儒家,用西方哲學語言談著儒釋道,結果越談越像西方哲學家,與真正的儒釋道,卻反倒是日益迢遠。

遠古之史官,與巫、醫、樂師,率多有相通。蓋巫者,通天人;醫者,感人我;樂者,與天地萬物人我古今應和聲息也。故古之良史,首重一個「感」字,感而遂通,於是可究天人、通古今;若無力感通,則無以喚起歷史人物之魂魄,又何以喚醒民族集體之記憶。這感而遂通,即是格物。司馬遷忒能格物,書寫人物,直是一喚即至;於是其筆下,無論劉邦項羽,皆追魂躡魄;抑或朱家郭解,盡如在現前。

我的感通能力,向來薄弱;唸了大學,又每況愈下,日益萎縮,駸駸然已近乎聽而不聞、視如未睹,於是讀再多的書,都成枉然。學院教人唸書,強調的是分析、排比、論證、思辨,而歷史系最在意的是,論文結構縝密、證據充足、客觀嚴謹。而這,顯然都與巫、醫、樂師,天遙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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