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機到臨刑前也還是英姿風發。但是,讀帖的時候,我卻想到了陸雲,那個一直跟在英雄哥哥身邊的少年,個性溫和優雅包容,不知道他在行刑前是不是也有什麼沒有說出來的心事?
北方山西出身的王濟喜歡吃羊奶酪,南方上海來的陸機想念家鄉的蒓菜羹加鹽豉,似乎只是個人口味不同。但是《世說新語》裡有關陸機和北方豪族的交鋒不只王濟一次,連貫起來看,可能就會發現他們爭執的其實不是小吃料理,而是隱藏著北方豪族新貴與南方舊世家文人的齟齬尷尬。
《世說》〈方正〉一卷記錄了一段故事:陸機到了北方,他是吳國舊臣,不到二十歲就統領大軍,祖父陸遜、父親陸抗也都是江東大將名臣,世代在吳國作官,南方沒有人不知道陸遜、陸抗家族。吳國滅亡,陸機與弟弟陸雲北上求官,心裡當然有委曲,他們講話帶南方口音(吳音)都會被北方人嘲笑,遠離故鄉,寄人籬下,自然也容易有過度的敏感。
一次在公開宴會的場合,北方豪族出身的尚書郎盧志就觸碰了陸機的敏感地帶。
盧志是北方世家,他的祖父盧毓是三國魏的吏部尚書,他的父親盧珽是泰山太守。盧家是世代在北方做官的豪門,自然也有一點傲氣與霸氣。看到剛到北方新政權做官的陸機跟陸雲,年少有才華,被稱為「二俊」,成為北方當時的新聞人物,盧志心裡當然有忌妒,找機會就想殺殺這兩個南方小子的威風。
有一次,大庭廣眾之間,盧志出言不遜地問陸機:「陸遜、陸抗是你什麼人啊!」魏晉人很忌諱提父祖的名字,在眾人間如此不禮貌的直接連名帶姓叫出陸機陸雲父親祖父名諱,當然使陸機極為不悅,他也認為這是盧志故意的挑釁。
陸機個性剛烈,毫不示弱,立刻大聲回答盧志:「就是你的盧毓、盧珽啊!」陸機以牙還牙,也讓盧志在大眾面前聽一聽父祖名諱被如此提名道姓的羞辱感。
《世說新語》文體寫法很委婉,這段故事如果只在這裡結束,也只是傳達了陸機的剛烈,或者為南方人在北方做官的屈辱感發洩一下悶氣而已。
但《世說》筆鋒一轉,寫到在旁邊嚇得面無人色的弟弟陸雲,大概也讓讀者知道觸怒新貴豪族,對一個在北方政權仰人鼻息存活的南方世族文人是多麼危險的舉動。
陸雲個性婉轉也厚道,他從宴會中出來,還一路跟哥哥解釋說:「何必這樣,也許盧志真的不知道我們父祖是誰啊!」
讀到這一段,常會無來由的心酸。在〈方正〉一卷,主角當然是陸機,「方正不阿」,不肯委曲求全,很有悲劇英雄的姿態。陸機正色跟弟弟說:「我父祖名播海內,寧有不知?鬼子敢爾!」──我們的父親祖父名揚海內,怎麼會不知道?這鬼子也敢如此!
罵得很過癮,「鬼子」二字原來不是到清末才用來稱呼「洋鬼子」,或更晚用來稱呼「日本鬼子」的。《世說》隔了很遠到最後一卷〈尤悔〉,才輕描淡寫提到陸機以後被殺,進讒言的人正是這個「鬼子」盧志。
我的心酸是心痛陸雲的角色,這一段故事結尾,《世說》的作者劉義慶甚至藉東晉名臣謝安的評定,認為這件事可以看出陸機與陸雲兄弟的優劣。陸機很「優」,陸雲當然就「劣」。
是的,陸雲或許膽怯,陸雲或許軟弱,陸雲或許沒有哥哥的骨氣膽識與英雄姿態。不多久,陸機兵敗,被小人盧志逮到報復機會,陸機、陸雲兄弟和家屬子嗣一起被誅殺族滅於荒野。
歷史上留下了陸機臨刑前想聽一聽故鄉「華亭鶴唳」的悲壯淒厲歌聲,陸機到臨刑前也還是英姿風發。但是,讀帖的時候,我卻想到了陸雲,那個一直跟在英雄哥哥身邊的少年,個性溫和優雅包容,不知道他在行刑前是不是也有什麼沒有說出來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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