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中、法、比、荷與歐盟共同出資拍攝的《臉》,乃以法國羅浮宮首部典藏電影掛保證,詭異的是羅浮宮在《臉》中幾乎沒「露臉」。

博物館出資拍片已非首例。與羅浮宮並列世界五大博物館的台北故宮,也曾為慶祝八十歲大壽,以「時尚故宮」為形象,出資邀約侯孝賢導演、王小棣導演、鄭文堂導演拍攝以故宮為主題的電影,而這些作為形象促銷的電影,當然也相當程度以故宮的知名典藏藝術品為敘事主軸,故宮的主體建築為場景,讓「故宮」作為一個文化與空間符碼認同的「臉」,清晰可辨。而高雄市政府、台北市政府等也先後出資獎勵拍片,只要電影中有一定比例的場景在該市拍攝,而後又能獲得國際影展大獎,便給予巨額獎金。最有名的例子便是蔡明亮的《天邊一朵雲》獲柏林影展銀熊獎,片中有清晰可辨的高雄左營龍虎塔場景,遂獲得高雄市政府頒發的一千萬元獎勵金。這些獎勵辦法旨在以影視力量行銷城市,只要能讓這些城市在影展中「露臉」,增加國際能見度者,通通有賞。當然這些獎勵辦法也往往回過頭來綁住創作者,拍台北就一定要有西門町和101大樓,將城市感性化約為固定的景觀符號而失去了創意。

而這回羅浮宮出資拍片,重點不在形象促銷,而在藝術創作,故捨棄對法國文化耳熟能詳、對藝術史如數家珍的申請者,選中來自馬來西亞、台灣的「異鄉人」導演蔡明亮,就是希望此跨文化的「異界結盟」,能激發出全新的創意火花。果然在《臉》中看不見眾人熟悉的羅浮宮符碼,沒有玻璃金字塔,沒有蒙娜麗莎,甚至連羅浮宮主體建築的外部景觀與內部空間也幾乎付之闕如。《臉》中的羅浮宮是模糊難辨的下水道,沒有人會把羅浮宮跟下水道聯想在一起,也沒有人可以判別此乃羅浮宮而非他處的下水道。《臉》中的羅浮宮表面上像是聚焦於達文西《聖約翰施洗者》的館藏藝術品,但這張小畫卻又只是一個敘事的「假面」,企圖帶出的乃是「莎樂美」的故事,而此「莎樂美」的故事又不只是聖經的故事,而是上一個世紀末英國作家王爾德筆下的《莎樂美》,充滿唯美頹廢與酷兒情慾的「假仙」美學。《臉》中的羅浮宮化為杜勒麗花園、拿破崙三世廳與宗教畫畫廊的驚鴻一瞥,卻又都不是羅浮宮舉世聞名、可一眼就認出的那張「臉」。

為什麼全球首部羅浮宮典藏的《臉》中卻看不見羅浮宮的「臉」?蔡明亮的《臉》究竟要拍什麼樣的「臉」?羅浮宮曾開放給《達文西密碼》等電影實景拍攝,所以要看羅浮宮驗明正身的「臉」,好萊塢電影就可提供大量的影像畫面。蔡明亮的《臉》要拍羅浮宮,也不要拍羅浮宮,繞個彎帶出來的歷史與時間流變,不在羅浮宮的建築本體,也不在羅浮宮館藏的藝術文物,而在電影中一張張老去的臉,楚浮演員班底尚皮耶李奧、芬妮亞當、珍妮摩露、娜塔莉貝葉的臉,蔡明亮演員班底李康生、陸弈靜、楊貴媚、陳湘琪的臉,這些臉都在悼亡青春,都是時間流變電影膠卷上的影像印記,如幽靈,似鬼魂。而電影中那張五官最精緻最美麗的臉,法國首席名模蕾蒂莎卡斯塔的臉,也是唱對嘴老歌、跳七紗舞莎樂美的臉,則成為導演蔡明亮作為藝術的「假面」,得以揭露創作者最私密的孤獨、挫敗、焦慮、慾望、對衰老與死亡的恐懼。正如王爾德所言,「給他一個面具,他將告訴你真理」。「臉」在《臉》中是世事無常敏感脆弱的表面,是情感強度的戲劇獨白,更是「靈魂假面」與「靈魂之窗」在虛實交界處的魔幻展演。

就因為羅浮宮膽敢不要那張歷史悠久、清晰可辨的「臉」,才可以與蔡明亮團隊共同創造出另一張前所未見、令人驚艷讚嘆的《臉》。從達文西到王爾德,從羅浮宮到楚浮,從巴黎到台北,《臉》的文化異質性打開了藝術創作的全新可能。觀看著無人稱的《臉》彷彿聽見,親愛的,我把實體的羅浮宮變不見了,所以作為創作能量的羅浮宮便無所不在了。(作者為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