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自我,到底是什麼呢?有人透過戲劇來探索,有人透過繪畫來尋找,而新井一二三從十四歲第一次單獨旅行,到踏上北京、深入中國半圈、飛向加拿大、進入中歐迷宮、見識到古巴,最後回到日本,旅人生涯中追求幸福的青鳥,沒有浪漫的情懷,因為每切割一次就要大哭一場的。而南村落的發起人韓良露行旅二十多年,行蹤所及將近六十多國,透過文學來旅行,最後發現異國之於她終究是外遇對象,不能天長地久……
韓良露以音樂來作為世界旅行的追索,新井一二三從青春期準時收看的世界旅行節目開始夢想,當城市地名不再成為教科書上的陌生文字,旅行所帶給自己的最大改變是什麼?
新井:很多人去旅行,其中單獨旅行的始終屬於少數,其中又有多少真正成為旅人,沒人知道。我二十二歲去中國留學,揹著背包跑了天地南北,兩年以後回到日本時就意識到;好像在自我深處,我已成為「旅人」了。身在日本也沒有「回家」的感覺,反之在國際機場的候機廳裡,最感自由自在,可以說最「在家(at home)」。後來十年裡,我搬了十次家,不知道提著皮箱飛越過太平洋多少次。我的身份是旅人,不同於旅行家。對旅人來說,旅行是人生,不是單純的愛好,或者工作。如今我已回到日本經營家庭生活十二年,但即使在家鄉、在自己的家,都一直有「在旅行」的感覺。畢竟人生是最長久的旅程,我們都是百代過客。
韓:新井二十二歲去中國大陸留學,我二十二歲到二十五歲時都在工作,替電視台寫連續劇、拍紀錄片,等存夠了錢,二十五歲那年夏天先去東京住遊了兩個月(住在台灣留學生家中),日本就成為我的旅人初戀之國;第二年的春天又環遊日本島三個月,一直到今天,我幾乎每年都還是會去日本最少一次,日本的地名,不止城市吸引我,連像新井在東京居住的國立這樣的地方,我都會因為看了她的書而特定跑去看一眼。我深受書本中的地名誘惑,尤其是作家提及的城市,青春期去宜蘭旅行是因為黃春明、去花蓮旅行因為王禎和,長大後去巴黎為了海明威、去盧昂為了福樓拜,去格勒諾勃為了史湯達爾,去布拉格為了卡夫卡,去紐約為了沙林傑,去上海為了張愛玲……城市的地名背後總有某些作家的魅影,我的東京魅影中除了村上春樹、吉本芭娜娜,也有新井一二三。
新井:這一點我也完全一樣。旅行的地方跟作家、電影、音樂有分隔不開的關係。香港永遠是張愛玲和王家衛,羅大佑〈皇后大道東〉的城市。台北則有白先勇的新公園和楊德昌的牯嶺街。到了南方澳一定想起《看海的日子》。在北京就尋找老舍的茶館和《城南舊事》的胡同。布拉格是昆德拉的。古巴是海明威的。最近剛去了日本瀨戶內海小豆島,乃老電影「二十四隻眼睛」的背景,影片開頭的音樂是〈青青校樹〉,跟侯孝賢「冬冬的假期」一樣。
新井一二三提到遠走高飛多年之後,不知不覺像是闖進了一條自我放逐之路,海外漂蕩,想回去卻找不到回程路,也記不得該回到哪裡去?這種思緒坦白而實際,作為長期在自己的國家之外晃蕩的旅人,兩位認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在何時曾經爆發出來?
韓:我雖然到世界許多角落,卻一直沒有自我放逐之感,永遠知道家在那裡,也喜歡回家。新井長時間待在海外十多年,幾乎是移居了,我連在倫敦五年期間,每年都至少回台灣兩次探望父母,還去美國兩次探視公婆,後來放棄了外國的居留權,也是因為明白自己是沒辦法真的融入任何的異國文化中,異國只能當我的外遇,不能天長地久的。
新井:因為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本性之脆弱,所以當初我才決定遠走高飛的。我向來認為旅行是鍛鍊自我最好的方法。闖進自我流放之迷宮,好比是喝多了酒後酩酊大醉。喝酒是為了醉酒。遠走高飛是為了失去自我。不失去原有的自我,哪能擁有新的、「真正的」自我呢?話是這麼說,現實是另一回事。我在加拿大住了大約三年後,有一天拿起日文雜誌,驚訝地發覺:一些漢字的日語讀音,我果然忘記了。用了二十多年的日文母語,千萬沒想到,在英文環境裡生活了僅僅三年,竟然會一點一點失去自己的母語!當時我就被強烈的恐懼感所襲。失去了母語,會不會也失去記憶?因為記憶是用文字刻在自我深處的。從那天起,我故意多看日文,也多跟日本人說話了,為的是找回差一點就要失去的母語,也就是跟家鄉之間的文化臍帶。
兩位以文字跟讀者談自己的旅行成長、味覺的記憶,韓良露更成立師大南村落發動慢活慢食,新井一二三以海外遊子角度再發掘日本東京,過去遠走高飛的所見所聞,如何回歸沉澱到自己的生活情調上?
新井:正如前面說過,一旦成了旅人,你不會再回到原有的生活上。二十五歲以後,我一直活在旅途上。比方說,我家的廚房做出來的菜餚就有北京風味木樨肉、台灣名產烏魚子、上海獅子丸、港式白切雞、四川麻辣冷麵、新疆拉條子、蕃茄醃肉意大利麵(醃肉是自家做的)、西班牙海鮮飯(圓平鍋是在馬德里買的)、英式啤酒燉牛肉、法式洋菇炒雞蛋、俄羅斯炸肉餅、韓國涼拌菜,還有泰國炒米粉。除非去旅行在當地品嘗過並用味蕾記得清楚,都無法重現地道的味道。每天輪流地吃著世界各國的飯菜,又不停地談到的各地的回憶和未來的行程,可以說,旅行從來沒有停止過一天。
韓:世界是我的不同的行李箱,台北則是我打開所有行李箱的地方,每到一處地方旅行,都很專心,在任何一國絕不吃他國食物,也盡量只看當地的小說或文獻資料(我連在義大利古城西恩那都會買一本超貴的西恩那歷史小書),但在台北我卻可以盡情夢想或回想整個世界,我家的廚房也如新井一般,從土耳其菜做到印度、西班牙、希臘、愛爾蘭等等,過去兩年我在南村落,每一個月至少做一國料理,如今已經做了二十幾國了,我覺得旅行永遠是進行式,不會成為過去式,所有我旅行過的國度和城市,都會在我的生活中記憶中永遠進行著作用,今天住在台北的我,還常常用著紐約的眼、京都的眼、倫敦的眼在旅行中。
(新井一二三新書《獨立,從一個人旅行開始》由大田出版社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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