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完全沒想到,作一個剛直的人多麼有價值;我只是覺得必須書寫自我。有何不可呢?我覺得,不這麼做的話,自己和兒子都不可能重生。因此當我在海邊時,我下定決心要拯救自己,也要拯救我的兒子……。

問:所以,您在廣島受難者身上所見到的,以及,同樣重要的,您在治療受難者的醫生身上所見到的,產生了一種交互共鳴作用,讓您在處理自己的悲劇時,不知不覺地昇華到另一個層面?

大江:是的。重藤大夫告訴我:「我們無法為倖存者作任何事情;他們的疾病究竟根源何在,即使是今天,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即使今天原爆才剛發生不久,我們卻一無所知,但是我們竭盡所能。每天都有上千人死亡,然而,在這些遺體中,我仍持續努力。所以,健三郎,他們需要幫助時,我除了繼續努力,還能做什麼?現在你兒子需要你。你要知道,這世上就只有他需要你。」於是我了解了他的意思,回到東京開始為兒子、我自己和我妻子努力。

問:您描寫殘疾兒子出生的小說名為《個人的體驗》,您對廣島的論述則收錄於《廣島札記》。您在後者中提到:「當廣島的醫生們追蹤他們想像中的原子彈禍害時,他們自己也深陷地獄之中,讓他們試圖更深刻、更清楚地去了解它。這種對自我與他人的雙重關懷十分動人,使我們更深深感受到他們的誠意和真實。」您這是說,在看到這位醫生的雙重關懷後,幫助您了解小說主人翁鳥的兩難困境有多麼複雜?

大江:是的。到那時為止,我的主題一直是人類的雙重性或曖昧性,這個概念來自法國存在主義。我想,我終於找到真正的雙重性了,以及我自己的「真誠」。但是「真誠」這個辭彙在我的情況下,不能用得太僵化,我是從沙特的概念來理解它。今天我會用另外一個辭彙。簡單的說,我想作一個嚴正、剛直不阿的人。愛爾蘭詩人葉慈在他的詩中提到:「挺立的年輕人」,這就是直接了當、頂天立地。我想作這種年輕人,但我用的是「真誠」一詞。

問:萊諾.崔凌(Lionel Trilling)曾說,承認自己的感覺,是一個作家所能做的最有勇氣、最可貴的事。這就是《個人的體驗》中您所做的。

大江:是的,我希望我做得到。當時我完全沒想到,作一個剛直的人多麼有價值;我只是覺得必須書寫自我。有何不可呢?我覺得,不這麼做的話,自己和兒子都不可能重生。因此當我在海邊時,我下定決心要拯救自己,也要拯救我的兒子。我想這是我寫這本書的原因。

〉〉藝術家是療傷者

問:令公子成為音樂家,你的家人──妻子、孩子和你本人──在長期照顧他之下,發現了他與人溝通的能力。請告訴我們這是怎麼發生的。

大江:我兒子一直到四、五歲為止,都完全不和我們溝通,我們以為他不可能了解家庭的意義。所以他看起來非常孤獨──就像是草地上的一粒鵝卵石。但是某一天,他對收音機裡傳來的鳥叫聲很感興趣,所以我買了日本各種野鳥叫聲的唱片。我做了一個有五十種鳥叫聲的錄音,除了鳥叫聲之外,還有女播報員很平板的聲音,說著鳥類的名字。先是某種鳥的叫聲,接著是「夜鶯」;另一種鳥的叫聲,接著是「麻雀」;「這是夜鶯,這是麻雀」。我們持續聽這個錄音聽了三年。在那段日子裡,當我們播放啁啾鳥鳴時,我兒子就會變得很安靜。於是我們需要這樣做,好讓他安靜下來。我妻子有她的工作,我也有我的事要做,所以我們三個人就靠這些鳥鳴聲過日子。

在他六歲那年夏天,我們去山上的房子。我妻子在打掃小屋時,我把他扛在肩上,到小森林裡散步,附近有個小湖。有一對鳥兒,其中一隻叫了起來。突然間,一個清晰而平板的聲音說道,「這是秧雞」。我大為震動,林中一片寂靜。我們沉默了五分鐘,我在腦中祈禱:「拜託,讓這隻鳥再發出個聲音,拜託,接著,讓我兒子再說一次,假如剛才不是我的幻想或作夢的話。」然後又過了五分鐘,那隻鳥的妻子叫了,我兒子說:「這是秧雞。」於是,我和兒子回到小屋,我告訴妻子這件事。

好長一段時間,我們等著下一個聲音,但是當晚並沒有任何聲音出現,我們也沒睡。但,到了清晨,有隻小麻雀飛到我們窗前的小樹上,發出細微的叫聲。我兒子說:「這是麻雀」。於是一切就這麼發生了,我們每播放一種鳥叫聲,我兒子就會回答一次。我們紀錄了很多種鳥的叫聲,甚至包括美國、歐洲的鳥。我兒子只要聽過鳥的名字兩、三次,都會安靜正確地回答。於是我們開始以語言溝通。

「阿譜,」──我兒子的小名是阿譜,源自小熊維尼(Winnie-the-Pooh)的日文發音──「這是什麼鳥?」我放錄音帶之後,他會回答,「麻雀」。「阿譜,你想聽什麼?」他想了想,會說道:「秧雞」、「夜鶯」,我就會播放他想聽的。

之後我們便開始溝通。我兒子被一家教導心智遲緩兒的學校錄取,沒有老師覺得無法照顧他。他們總是放FM廣播網的韓德爾、巴哈,於是我兒子開始聽音樂。當他開始關心音樂後,突然幾乎忘了所有鳥鳴的名字。他十六歲時嚴重痙攣,失去雙眼視力。他可以用單眼,但是無法從雙眼看東西,因此他不能看鋼琴與琴譜。他每彈錯一個音符,就感到很不舒服,於是他放棄了彈鋼琴。他媽媽教他如何寫音符,五個星期後,他開始用鉛筆寫下巴哈的樂曲。剛開始時,只是很簡單的音樂,但一年後,他就開始自己創作自己的樂曲。

問:現在他已經發行兩張CD,您在柏克萊的鐵勒格蘭街買到了。

大江:是的,十八年前我在這裡的時候,我想著我的兒子。但是現在,兩天前,我想的是自己的演講。我去塔爾唱片行買幾張畢沙羅(Pisaro)的CD,我隨意看看有什麼音樂,發現了兩張我兒子的CD,今天早上放出來聽。

問:令公子實現了尼爾斯的夢想──乘著鳥翼,或者以他的狀況來說,乘著鳥鳴翱翔。

大江:是的,所以除了像尼爾斯一般向鳥兒學習,我兒子還可以說:「沒錯,我是人類,我是人。」除了他的CD之外,我想的是,「我是人」。

問:在《康復的家庭》中,您提到令公子的音樂讓您了解到,在他表達自我時,有一種「療傷的力量,一種修復心靈的力量,」您接著說:「因為在我們創作的音樂或文學中,雖然我們面對著絕望──這是我們必須度過的心靈陰影──我們發現,事實上透過表達絕望,我們可以療傷,繼而得到康復的喜悅;當這些彼此聯繫的痛苦與康復的經歷層層相疊時,不僅豐富了藝術家的作品,也讓他人分享療傷的力量……」

大江:在此我想補充說明。完成那篇文章之後,我收到很多意見。評論者們說:「大江現在變得很保守。他是個沉默的人,他說他兒子的音樂治癒了他,說他自己可以被CD唱片治癒。這是很負面而保守的。」我要回答說,用日語我不會說被治癒;這個動詞必須是主動態。我治癒了我自己。人被某些事物所治癒,這是人類非常正面的行為。當我聽兒子的音樂時,不是體驗任何負面的行為,我覺得自己跟著兒子一起做正面的事;我們看著同一個方向。所以要是有人覺得自己被我兒子的音樂治癒,這時我相信他也與我兒子看著同一方向,正面地和我兒子一起治癒自己。

問:所以如您所言,令公子是「發展著自己的生命」。他的例子能夠啟發別人,幫助他們「發展自己的生命」,並且在此過程中治癒自己。

大江:正是如此,我也想做一樣的事情。我兒子的音樂是我的文學的模範之一。我也想做一樣的事。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