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失散四十多年的兩姐妹聊到天色大白,兩岸家人親友不管死去的還是活著的,都在他們的笑聲與淚水中被一一點名;當然,她們聊得最多也哭得最兇的是她們早已離去的父親。
才走出海關,她就被來接她的人群嚇了一跳。但在那麼多男女老少當中,她祇依稀認得一張面孔,那個背已有點駝被人攙扶的老太太,不就是四十多年前匆匆一別時還是風姿綽約少婦的她的大嫂?
「她祇比我大一歲,怎麼就老成那個樣子?要不是那張臉,我還真認不出來是她。」
到了機場外面,她又嚇了一跳,五、六輛車子一字排開在等著她,「好像在等什麼大官一樣」;有個年輕人手裡拿著根拐杖,身邊放著一張可以抬的躺椅,大聲問走出來的人:「姨奶奶呢?」原來拐杖跟躺椅是預備給她用的,她那些晚輩聽說台灣的姨奶奶要回來了,怕她老得走不動,才體貼地帶了這兩樣東西來接她,哪想到他們從未見過面的這位姨奶奶,不但望之不老,而且還健步如飛。
這是我母親到台灣後首次返鄉。但她從十一歲跟著我外公因抗日「轉戰」大江南北後,其實就沒再回過她老家。返鄉次日,她在姪兒姪女的陪伴下,重回她童年住的一個叫「劉莊」的地方。
「我們家姓吳,左鄰右舍也姓吳,為什麼住的地方叫『劉莊』?到現在我還搞不懂。」
「『劉莊』的那間房子早都垮了,祇剩下一些破破爛爛的牆壁,以前大門前面那兩棵冬青樹也連根都沒了,哪還有什麼老家啊!」
老家不在了,但老家旁邊一間老屋子裡的一個老太太,卻讓她才一見面就哭得死去活來。
「我二姐是我們家四個姐妹當中,長得最漂亮的一個,哪想到我見到的卻是個裹小腳的老太婆?就好像見到你外婆一樣。」
她二姐知道她妹妹可能要回來後,就成天盼呀盼的,而且還去找了許多根稻草桿子,再把桿子折成長短不一的尺寸,每天捏在手裡像抽籤牌一樣,抽到比較長的一根,就高興得唸說:「我妹妹快回來了!」抽到短的一根,就沮喪地問人:「她不會不回來了吧?」
那天晚上,失散四十多年的兩姐妹聊到天色大白,兩岸家人親友不管死去的還是活著的,都在他們的笑聲與淚水中被一一點名;當然,她們聊得最多也哭得最兇的是她們早已離去的父親。
我母親跟她父親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抗戰結束那年,長江邊一個小鎮的旅舍中,父女話別後就沒再見過面。回「劉莊」隔天早上,在一座荒山上一堆隆起的土墳邊,她才又跟她父親「見面」。
「那座山連個石階也沒有,都是難走的山路,我是抓著樹枝條一路爬上去的。」
「那哪算是個墳?連個墓碑都沒有,你外公是不是埋在那裡,我也不知道,他們要我跪哪拜哪,我就跪哪拜哪,我哭成那個樣子,哪還想到要問什麼?」
當然,她事後才知道死後沒墳沒碑,不祇是她父親如此,全鄉全村各家都一樣;在她沒經歷過的那段打砸燒搶的年代中,不知道有多少東西都在動亂中消失不見了,何況是一座墳一塊碑?
但在鄉下,「各家有各家的山,各家有各家的墳」,而且我母親有個姪兒,他的「職業」就是替我外公家裡的人看墳,他在我母親老家的斷垣殘壁上,搭蓋了一間簡陋的小屋子,在荒山腳下也種了一塊田,逢年過節就會上山,在各個墳堆前點幾柱香燒點紙錢祭拜,「還好有他看墳看了幾十年,否則,我要到哪去找你外公的墳?」
下山當天,她就離開了讓她魂縈夢牽快半個世紀的「劉莊」。一年多後,她收到她姪女的來信,「我二姐也走了!」這幾年我偶爾勸她再回去看看,她都回答:「我認識的人一個都不在了,還回去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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