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在所有寄宿女孩子午睡的房間,我繼續給你寫信。夜晚真正來臨時我已經重複寫了很多遍。我一直在反覆刪改,努力去掉多餘的句子和詞彙。這是我唯一一封沒有流淚的信。我練習了很多遍,才得以今天如此。
我已經不想唱歌。那天晚上我坐在門口一直等你來。抹上淡淡口紅。你終於沒有來,看我唱歌。那天晚上開始,我再也不想唱歌。我知道自己遲早會放棄的,可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我看到那麼多女孩子唱歌,而我希望從今以後,永緘其口。
有一個願望我一直不肯說。我怕說出來就不再應驗。我現在已經知道不能夠實現了,於是我終於可以說出來。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從未開口唱歌,只是踏踏實實地對你好。我希望能夠為你做一些事情:洗衣、做飯、購買純棉的衣服,準備好治酒後頭疼的藥,偷偷替你喝下已經過量的酒,在你喝醉之後帶你回家。我要親自打掃房間,添置一把暖壺,這樣你就不會去喝自來水。我要添置一些簡樸的傢俱,還有鹽、油,安裝新的窗簾,鋪上新的床單,我將種植不知名的花草,讓生命充滿你的房間。你排練演出而我將周旋於公司,做一個穿粉色套裙的整潔白領。到了晚上我會在屋子裡等待。在冬天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走在有陽光的街上,雙手插在灰色大衣裡,不再感到寒冷。我衣著樸素,不露聲色,每個人看見我們都會立刻明白,我們本應在一起,天意人心,不可阻攔。
我以為只要唱歌就好了,唱歌會替我實現所有奢侈的塵世願望。可是事情並不是我想像的那樣。也許我會成名。如果我有足夠的才華、心機和堅忍的耐心。這些我都沒有。我的歌是我最珍貴的隱私。它和這個城市的塵埃一樣,是我的臉我的表情,我對繁華物質的唯一所求。多麼希望有人前來愛我。他帶著一盒脂粉就來了。我要央他愛我。央他和我一起回家。離開城市,離開虛擬網路,回到南方小鎮,夜風,河邊的燈,冰糖綠豆,冰凍啤酒,我要他牽我的手,走過我作為少女的地方,我是血化為顏的女兒,接受命定的幸福。
如果我可以說最後一個願望,我會希望所有的回憶都終止於四年前的那個清涼月夜,我多麼希望我能夠涉過江水,前來替你綰起長的髮。幸福大街的唯一祕密是稍縱即逝的愛情,它只是活在很少人的心中,如同埋下唯一的種子。這個世上將會有無數女子前仆後繼,死於心碎。但她們不再是我。「我曾愛你,是真愛。」如果這個祕密一定要為人所知,我希望是你,聽到了它。
2009
不知不覺就一點了,也不知道你睡了沒,到那裡後你換洗的衣服有沒有。我只是希望你過得平安。今天新疆館子爆炸了,其實離你的住處只一兩站。公車也在爆炸,你要小心為是。有天晚上我夢見警察在抓你,第二日他們果然就來找你了。
明天我與女友去逛街,喝茶。一年就一兩次,這次為的是買演出用的裙子。後天下午排練。但是晚上都是空的。我這幾年是有點浪費了,一直想好好讀書,我對做人物訪談還沒有真正的興趣,我關心的是個人的內心,而不是外部環境與社會。
我知道你擔心我會捨不得你。其實你不必擔心。我覺得聚散是緣分。和一個人的緣分,有些是一生,有些是兩年,有些是幾個月,不管怎麼樣,我覺得真誠是最好的。其實從佛經來講,無論長短,都是一樣的。一瞬間和一生,能有什麼差別?所謂孤星高照,我一直都不覺得我和誰相處過。或者要和誰在一起過。
即便你明天決定要離開我,我也不覺得奇怪。不覺得詫異,從認識你的那一天起,我就開始準備這離別。
幾次我晚回家,你在路邊靜靜等我,斜背著書包,像個小學生,你每次見我都笑,並沒有怪我的意思,我已經覺得滿足。我到底是信你。人生如朝露,我路過你,你路過我,只是一瞬間。中國人那麼多年,對世俗的愛,遷就,低頭,回首,一個《紅樓夢》,人生到底虛空,誰愛誰呢?人是很孤獨的動物,比星星和星星之間,更遙遠,更孤獨。我不會挽留你,是因為誰也不能挽留你,你自有你的志趣和去向。我若攔你,豈不是有違天意?我過去還有仰望天空的可能,因為唱歌,尖利的聲音,往往劃破思想的邊界,現在沒有了。卑微得回了原形,人生多麼委瑣尷尬。似乎我的記憶裡從沒有驕傲過。也不曾出手挽留,爭取過什麼,也許是因為太驕傲,還是因為太懦弱?我長那麼大,難道不都是為了準備這一場嗎?要痛苦的思念,要何等輾轉反側,才學會今日大方待你。倒也不是我對感情有多麼輕易和孟浪。不是的,我經歷過痛苦只是因為執著,所以,不再執著而已,也請你萬萬放寬了心思。
你曾經問我:你有過特別特別愛一個人的時候嗎?
我低聲說,有過的。
有過的。好比天花已經出過一次,再怎麼,我們都不再死一次了。
我們這些人,是幾乎沒有過燃燒的可能的。對現實曾經有著過多的期待。我們在消耗中度過,在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冰冷的現實的夾縫裡度過。音樂做到後來,心力有所不逮,我的心是悲涼的。到如今心氣全無,只想對待一個人好些。幾天,幾個月,都是願意的。因為對這人生我已全然沒了應對的方法。你要快些回來,看我的新裙子。它是寶藍色的緞面和紅色的花兒,還有一條綢帶勒出了腰身,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歡它。我要穿著它返回族人聚居的地方,在那裡我將學會用母語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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