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十一」,除了是自己的出生日子外,不知為何,總記起七○年代中在澳門渡過的某年國慶節:在街上一片五星旗旗海中,母親牽著兒時體弱多病的我,步往工聯會的工人醫療所。
殖民地的國慶記憶
我當然不會知道,文革末期的中國大陸人民如何過國慶節,就連澳門當時是如何,我也沒有太多印象。事後看來,那真是奇特的節慶。1966年,澳門發生「一二三事件」後,十一國慶節開始成為澳門的公眾假期,從此熱鬧非常。
但除了五星旗海外,在澳門生活的那段日子,我仍感受到這個小城的殖民氣息:除了有權勢的葡萄牙人不再敢對草根華人太粗暴,以及可以大肆慶祝十一國慶外,一切似乎不變。
例如,一直到八○年代,大部份中小學舉行陸運會,竟然要去跑狗場,因為當時澳門沒有正規的運動場。我念小學時,澳門只有一個像樣的公眾泳池,叫「新花園」,以前是賭場。不管是跑狗場陸運會或「新花園」,都是博彩業給市民的小恩小惠,殖民政府毫無建樹。後來才知道,澳葡政府也想有番作為,結果本地土共組織以民族大義為由反對。
我就是在這樣被凍結了的殖民地裡,度過了許多生日與國慶節。你要我愛國,我也會「憶苦思甜」,想起這些日子。
八○年代走向未來
澳門雖然好像不變,隔一條鴨涌河的大陸,倒是變動得厲害,以至令我還有點印象的國慶節,不是兒時生活的澳門,而是1984年電視裡的北京:鄧小平在天安門前的長安大街在車上閱兵,還有「小平您好」的橫額。
那是開放改革開始那幾年,剛好是我念中學的時候。當香港人還在恥笑「阿燦」的時候,對我來說,文革後的祖國倒不是老土兼愚昧,反而是一扇通往外界的窗戶。在書店裡,我發現許多介紹西方思潮的書籍,較深印象的是一系列叫「走向未來」的書。「走向未來」,當時可能是我的夢想,多年後,我才知道這不單是一位身處大陸邊上殖民地下的中學生夢想,八九年前這段日子,人稱為「文化熱」,我有幸與國內同胞共享了一次「啟蒙運動」。
這可能是我思想上最民族主義的日子,不過,我究竟認同一個怎樣的「中國」呢?我也說不清,也許是一個還未實現的國度。然而,我的民族主義高漲日子並不長久,許多人的「未來」被殺死。1988年,我離開澳門,開始在香港大學的生活,第一學年便遇上八九民運,既是八○年代那股「熱」的頂峰,也是結束的時候。跟幾年前一樣,我沒有親身在鄧小平閱兵的長安大街上看到六月四日的坦克車,但在電視上看到那個好像很近的未來中國粉碎,散落一地。
許多人說,六四的槍聲把香港人嚇怕,其實,二十出頭的少年人,記不下多少恐懼,倒是體認到政權的暴力與黑暗。六四後不久,澳門的朋友告訴我,支援北京學運的區錦新(現為議員),在街頭被不明身份暴徒打傷。八九年香港的國慶酒會,銅鑼灣擠滿了黑壓壓的示威者,喊著「沒有國慶,只有國殤」,我身在其中,不久,便傳出隊伍前頭的四五行動劉榮錦先生被捕,被警察拉到某大廈梯間打至重傷。
九○年代散落一地的未來
要怎樣形容八九之後的九○年代呢?環看身邊的朋友,我們都好像在尋找散落一地的未來,我相信,當時被形容為「屠夫」的鄧小平也一樣,所以才會有後來的南巡講話。
香港親北京人士經常說,不少香港人總是只看到祖國的「不好」,卻看不到中國的「大好」,這也不是全無道理的。九○年代初的一次東莞工廠大火,燒死了八十多人,引起我對中國農民工注意,我開始在廣東以至其他省份山區做田野研究,讓我對未來中國有更深切的體會。有一年國慶節在東莞某小鎮,大部份民工都要上班。可幸,工廠老闆還有點「愛國心」,國慶日晚不用加班,民工沒有甚麼娛樂,都湧到一家非常殘破的戲院,大部份工人站著或席地而坐。我還記得電影院放映的是徐克導演的《黃飛鴻》,難得國慶日有空看電影的民工,是否看得懂徐克電影中的民族主義呢?
身邊的香港朋友對國慶沒有多少熱情,但對尋找不一樣的中國卻勁頭十足。有些朋友到山區教書,有些人搞生意,有些人搞NGO,還包括許多北上文化人。他們做的事情是好是壞,我無從判斷,不過,他們這樣做早已是有跡可尋,自然不過的事。
隨著回歸,北京政府以至後來成立的特區政府,努力地販賣另一個中國,不管是「大國崛起」還是「復興之路」。不能否認,中國的經濟的確高速增長,體育與航天亦有諸多成就,但總覺得不是味兒。不是我天生反骨反中兼反共,才分享不到奧運的夢想,而是個人感情上,我還是停留在八○年代那個窮中國,一個讓每一個人也感到(或誤以為)可以引領未來的年代,還有許多未可知與未實現的中國。相反,現在一切官方宣傳,聽起來只覺乏味,好像是重複早已被告知的答案。而更令人納悶的是,九○年代至今的中國政權,也許對自己心目中的中國信心日大,對其他未可知的中國懷有的敵意更高;二十年前,劉曉波說話寫文章不會坐牢,今天竟成階下囚。
今年國慶,又會有許多人示威,質問為何要慶祝國慶,惹怒北京政府與在港親北京人士。大概這些親近北京的人總忘記了一點,許多人跟我一樣,跟中國關係的起點,是一個奇特的晚期殖民華人城市,除非人的過去真的可以徹底清洗,否則我們註定也只能以帶著奇特的過去,循著與官方不一樣的軌跡,各自追尋未可知的中國,為未來而慶祝。
(轉載自香港《明報》副刊之「十一專題」)
發表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