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老舍小說裡寫的那個老太監後代的四合院,在那一帶非常地有名。
一個很好很大的房子,外牆都是灰的,好多進落,四合院中間有漂亮雅致的中庭,還有幾個老樹,非常迷人。他買下來改成酒吧,但,他卻還更在二樓古色古香的木頭鴉片床後的牆上,弄了個很大的銀幕,放一些很文藝腔的歐洲電影,在那樓層還更收了很多老東西,有的很普通,有的卻是很少見的老東西。但在明代的太師椅旁竟有一台伴唱機,還可以唱卡拉OK!
J說她在那裡想到好久以前唱歌的一件事!而常一來就坐在那太師椅上的他,總愛每天來找他們這些住在他家的外地來的客人、朋友唱歌或說話……大家就開心地聊東聊西,就在那個舒服院子裡,坐在明代的骨董椅上,一小杯一小杯地喝,用他買的那很貴,口感很好的普洱茶餅,慢慢地泡,甚至是當水喝。
「我就是在四合院關起來,自己玩自己的,怎麼樣,我就是看不起那些認真出去找事的、找錢的……」他說他是老北京,他說他最恨「北漂」,「就是那種漂到北京來的人」,每次聊天他都花了七成的時間在嘲笑他痛恨的這種人。
過了一個禮拜,J說:她發現,他的骨子裡並不是那麼傲慢的,但,他有一種想當更老的老北京人那種有點狂妄也有點想更叛逆些什麼更不在乎些什麼的優雅,才變得這樣。
他更用力地炫耀他的「閑」、「懶」、「無所事事」的從容,這事讓我很困惑,他為了炫耀老北京的某種更自負的不在乎,那是我們在台灣這種要靠認真才活得下去的島長大從來不曾了解的這種心情,他們看不起平庸、看不起因平庸而更加心虛地用力的認真。
J說「像某種巴黎上個世紀末的波特萊爾般王公貴族的紈褲子弟」,他們老是在炫耀自己的無所事事,那真是歷史最富裕而文明最鼎盛的時期的京城才擁有的奢侈。
她那趟去北京的旅行其實是兩個人,在大學時跟一個很不對胃口的女同學一起去的,但,她每天什麼事都沒做,什麼地方都沒去,卻只在吧檯跟人聊天。那裡真的有很多奇怪的人,一個男人旁邊的小女孩一直講雍正,另一桌有個老人老炫耀地說他小時候跟爺爺去逛八大胡同的事…但,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一個二十幾歲光頭的男生,「他老是跟我們說北京的烤鴨很好吃,下次一起吃,但卻是看著我後面沒人的地方說的」。
她是我高中同學,我去了那裡怎麼都不對了,後來才發現:是她本來就不對,但,或許,真正不對的是我。
他卻是J她的朋友在網路上玩魔獸認識的!J說「是她朋友的朋友!他很好客!」但,被朋友的好客朋友接待,那種感覺很怪,可是,因為北京不熟,所以還是待下來了,還待了好久,住的地方很美,但很不舒服,衣櫃是古董,床也是古董,電視那陣子老在播古裝的鬼片,看了很毛,開冷氣,空氣很差。寫筆記,寫著「很想吐…」就真的很想吐…那感覺很差。後來,真的吐到鞋子裡…嘔吐物仔細看…卻是橘色的,吐了之後以為會比較好,但,胃拉開了兩種痛,一次一起來,又再吐一次,站不起,這樣要穿鞋下去,去廁所洗了一下,很痛很痛…老會有要失去意識的恍惚。但她都沒說。
白天,她自己一個人在北京走,而且越認真走就越覺得走不完,過了一個禮拜,想想,就有些怪怪的。但她朋友整天都待在酒吧裡,認識酒吧每一個人,J想,她怎麼能每天耗在那裡,跟那些人說一天的話,但卻什麼地方也不去。
「你到什剎海那裡問問吧!看看我是誰!」他常這麼說,他是開放改革後第一批賺到錢的人,而且大概夠用一輩子了,之後就一直玩到現在,其實他當年開在騎樓的那家酒吧很不起眼但很神,附近的酒都是從他那裡進的,大酒商十幾年前都只和他接頭。
有一回,興致一來他還帶我們從紫禁城邊門偷偷溜進去。他說那裡就是傳說中極著名的御花園,但我看到的,卻都是很怪很荒涼殘破的舊房子和院子,那其實是紫禁城三分之一還沒開放的一部分,因為較偏離主殿,而且還有放老東西和沒被整理出來的區域。但她卻覺得那些地方和那些古物,一如他的那些話,不知為何,聽起來總覺得好像假的。
那時是夏天! 「冬天再來,帶你去一個以前宮中鬧鬼的湖溜冰!」他對J說!
J說,她想到更早自己高中的時候,一個人去旅行,上山時,坐上公車都沒有人,司機跟她聊了起來,他說他念藝術的,但卻很懶、很閑,年輕時也很喜歡這裡,後來就搬來這山中開公車,他說他49歲,她爸爸那時的年紀,而且還是BABY FACE。後來司機跟她介紹沿路的風景:你有看到那條瀑布嗎?那一個隧道很漂亮?不一定山旁的棧道都可以走?他兒子的小學旁邊的花叢很盛開?但,原本那些地方、那些風景已經都被霧都吞沒了。J說:「但那時,我覺得那人一路上都是在騙我的。」
「在這種天氣下,我朋友說GPS可以下載一種軟體,可以叫『時光地圖』,可以測距離,測高度、又測天氣,有時還可以測有沒有鬼魂,反正什麼都測得出來!哈哈哈。」下車前,司機這麼說,她一直不知道他說的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好玩的。
但到了下山時更慘,在山裡走,卻一直沒看到車,心想大概已錯過最後一班會下山的公車了吧,而且霧越來越大…狗還跟著她走了一段路,後來,牠又找了其他野狗來跟我,有岔路…還是繼續跟,跟到後來,自己一個人不免會亂想「牠是不是狗神…」,心中有點害怕。
更後來,走到眼鏡頭髮都濕掉了,很冷。又走了一個小時還是沒有什麼頭緒。山路向下,又彎,上山記得有經過一個墓區…那時卻看不到,而且,後面的路也消失了,她看到路邊的標誌牌寫著:「本車段死亡人數多少人」但,路也已都看不清楚了。
再走到後來,一個人也沒有, 甚至,連野狗都沒有…
「我不要走了,我好累了。我不要再走下山了 」她跟自己說,所以,終於停下來,在路邊候車亭,等車,很怪,那亭邊有一個投幣式的卡拉ok,拾塊錢可以唱一首,
她好累,好沮喪,坐在那裡哭了起來,哭了一會兒,霧散了一點,她突然看到了不遠處真的有一叢花盛開!
就投了錢,竟就在那裡,一個人唱了起來。
名家小檔案
顏忠賢,現任教於實踐大學建築設計系。作品豐富而多樣,創作的內容包括:空間設計,裝置藝術,旅行書寫,攝影作詩,左手寫論文,右手拍小型電影。最近新著作《就是這個講題!》,討論名牌與消費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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