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偶爾去看她,她就像《我們倆》裡面那個孤老太太一樣,常常一個人搬張籐椅坐在門前曬太陽;她過世那天早上也是靠在那張籐椅上就突然走了,前一天我母親替她熬的一大碗豬油,還原封不動擺在廚房桌上。
那天在電視上偶然看到《我們倆》,一部祇有「一個景,兩個人,四個季節」的大陸電影,景是北京胡同裡一間破舊的四合院,人是租屋的房東與房客,房客是個每天慌慌張張跌跌撞撞的女大學生,房東是個獨居四合院的孤老太太,她們倆從大雪紛飛冬天開始的一段故事。
舞台劇老演員金雅琴把孤老太太的孤和老,演到了每句話每個表情每個動作裡,如果沒有宮哲演的那個女大學生意外闖進她住的四合院,這個曾經在年輕時「當過兵,騎過馬,救過傷員,抽過大煙」的老太太,除了每天搬張椅子坐在院子裡曬曬太陽外,大概也祇能等待偶爾走錯門收破爛的人,來跟她說上幾句話。
真實生活中的金雅琴是我母親那個年歲的人,但我第一眼看到她,想到的卻是我外婆。
我這一代的人,外省第二代的人,其中絕大多數人大概都祇有父輩的記憶,卻沒有祖輩的記憶,我們的祖輩在一九四九年大逃難潮中,很多人都選擇了根留老家,他們不但至死都無從得知兒輩渡海後的下落,當然也更不知孫輩的一一誕生,延續了他們家族的歷史。
我的祖輩記憶,就都來自父母親的轉述。我知道我祖父母的名字,知道他們是有許多田與許多店面的地主,但我連他們的相片都沒看過,所以也無從想像他們的樣子。我看過我外公的相片,穿著中山裝,依稀有點陳布雷的模樣,也知道他是書香世家,但有關他的故事,也全來自我母親的記憶轉述。幸好還有我外婆曾經真實地活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才讓我的祖輩記憶不至於全是想像中的虛擬拼圖。
我外婆雖然沒「騎過馬,當過兵」,但她從抗戰時就跟著我父母一路逃難,上海失守前,她又跟著她兩個女兒,我母親與我三姨,登上黃浦江上的軍艦渡海來台,她的丈夫與兒子那時都決定留在老家,幻想哪天時局轉好,渡海而去的家人就跟幾年前逃難到貴州的家人一樣,說不定還會有回家團聚的一天。我外婆剛落腳台灣的前幾年,心中大概也是這樣幻想吧。
但我對她的記憶都是一些停格的畫面:一個矮矮胖胖裹著小腳,穿著黑色對襟布衫,腦後梳著一個「包包頭」,腰上掛著一個裝了牌九的小布袋,愛吃豬油拌飯,夏天下午常搬張小凳子到村子旁邊的大樹林裡乘涼,以及偶爾叫我去偷摘別人家芭蕉花的老太太。
她跟我父母住了幾年後,也許是因為家裡孩子越來越多房子嫌擠,老太太決定要在外面租屋獨居,她租的那間房子旁邊有一大片稻田,也許因為環境跟她安徽老家十分相近吧,不管我母親怎麼勸說,老太太就是不願再搬回女兒家。
我們偶爾去看她,她就像《我們倆》裡面那個孤老太太一樣,常常一個人搬張籐椅坐在門前曬太陽;她過世那天早上也是靠在那張籐椅上就突然走了,前一天我母親替她熬的一大碗豬油,還原封不動擺在廚房桌上。
這幾年我每次想起她,眼前浮現的總是固定的三個畫面:一大片稻田旁邊那間小房子,房子前那張孤伶伶的籐椅,以及桌上用舊報紙覆蓋著的那碗豬油。
因為她跟我父親的骨灰罈都擺在同一個靈骨塔裡,每年春節初一早上,我都會跪在骨灰罈前,先跟我父親說完話後,再轉頭跟她說幾句話;骨灰罈上她那張黑白照片,圓圓胖胖的臉,對襟的黑布衫,整齊的包包頭,年復一年永遠停格在當年那一剎那,但跪在她面前的外孫,年復一年大概已經變得也老得快讓她認不得是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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