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烤肉、政論節目、星座、手機……,當我看到這些出國之前不曾見到聽到的新鮮事和熱門話題,我知道我回到新的台灣、來到了新的世紀,少了份異鄉的生疏感,卻多了份思鄉之情──因為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我的一九九一了。

九○年代初期,台灣活力充沛,已經從「愛拼才會贏」走到了「拼了一定贏」的階段,空氣中充滿希望,我卻感到異常孤獨。問題就出在,我唸土木,卻對土木實在沒有多大興趣。從前,唸書跟興趣是沒什麼關聯的,大專聯考的選填志願卡上,有出息能賺大錢的科系當然是擺在前三志願,不管考不考得上,先填就是!到時候考上什麼唸什麼。我已經是很「幸運」的分發到土木,在當時整個台灣就像個超大型工地的大環境中,算是撿到銀子了。

「逃到國外吧!假借去國外繼續深造,家人暫時就不會逼我快點找一個有出息的工作了吧?」我偷偷這樣想著。於是,拿著托福只有500分的爛成績,經由姐姐推薦,申請了她所就讀的州立大學旁邊的一家社區大學,窩在那兒邊學英文邊申請學校。就這樣,開啟了我人生的另一扇窗,和當時活力四射的台灣暫時脫節,卻讓我迅速成長。

我承認,在那之前,我是不折不扣的草莓族。

沒錯,據說草莓族一詞早在民國八十年就被Career就業情報董事長翁靜玉提出,意指當時三十歲以下的職場新鮮人,躬逢泡沫經濟高峰的五年級生。人家說,碩士是給那些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或是根本不想找工作的人唸的,而到美國唸大學,應該是這種草莓行徑的進化版。這些人大半是拒絕聯考或是被聯考拒絕的小子,在當年大學聯考率取率只有百分之十左右的情況下根本連考都懶得去考。慈祥的父母自有安排,把小孩送到美國拼一拼,回國說不定還能當個主管什麼的。這一群「手頭闊綽」的友人當中,食衣住行樣樣優渥無虞是他們的共通點,不過,事隔了一、二十年,談論他們對生活的要求品味,並非我寫這篇留美記的目的,分享我當年所觀察到的他們面對人生的處世態度,才是我感興趣的重點。

靈魂出竅型

在這一類型當中,X同學應該是個代表。她長相白淨,吃素,操著一口台式的國語,家裡做舶來精品的生意。她在美國自己租了一間約15坪大的精緻套房,平常最常看的書是台灣寄來的女性雜誌,更喜歡以台灣寄來的日式風DIY手工勞作來打發時間。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沒有學校可以唸,正準備考托福。有一天晚上我到她家去串門子,漆黑的屋內只見她依著一盞小小的日光燈做著她的DIY勞作,我問:「為什麼不開燈?」,同時深深為她節能減碳的精神所感動,此時她揚起浮腫的眼睛,幽幽地對我說:「喔,天這麼黑了啊?懶得開。肚子餓了,我們做飯吧。」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素火腿,同時也見識到,原來素火腿還有分這麼多口味和等級。飯後陪她一起做了一個用不織布及棉花塞縫出來的冰箱磁鐵,小小肥短版的平底鍋造型,直徑約7公分左右,鍋面還有一顆胖胖的荷包蛋。這大概是我這一輩子親手製作過最可愛也最無聊的一樣東西。我為什麼要來美國學做台灣寄來的DIY手工勞作?不是應該要好好唸書,要不起碼出去享受一下在寶島感受不到的大自然,或體驗人生?

破釜沉舟型

這一型的人其實我並不熟,怎麼說呢?因為這種人往往是歷經一番澈悟,認為既然來到美國就應當要用力擁抱美國、打入美國人的交際圈,為了讓自己的英文好起來就必須完全杜絕中文的環境。因此,我和他們就沒有交集的機會。這群人通常堅守一個原則:拒絕參與任何台灣人的聚會。倘若是在中外混雜的場合,絕對只與老外交談。萬一不小心和我們一起聊天的老外都走光了,只剩下台灣人呢?比較有禮貌的,可能在短暫尷尬的沉默之後,硬是繼續用英文跟你對談,即便是我們已經用中文跟他搭腔了,他仍然意志堅定地以英語回答,並且在就快要因為辭窮而冒出中文的千鈞一髮之際迅速藉故離席。那沒禮貌的呢?連「Excuse me」都懶得說,臉部肌肉對著你似笑非笑地抽動一下,轉頭就走了。其中的經典代表人物,非Aurora同學莫屬。據悉她只與一名跟她同班的台灣女生交談過──當然是用英文。Aurora穿著打扮性感,化妝、耳環、低胸露背裝、小短裙加高跟鞋,除了口音還是個台灣人外,言行舉止都盡情開放洋化,全身上下充滿一股豁出去的氣魄。每次Party總能看出今晚誰是她的一夜情,打情罵俏接吻喇舌全力以赴,毫不在意四周瞠目結舌的台灣觀眾。

寂寞難耐型

害怕寂寞的人不分時空、無所不在,但因旅居異地語言不通、朋友稀少、生活圈狹窄,排解寂寞的對象相對變少,這時對愛渴望的病症就會如潮水般翻騰湧現。

週末假日,對於單身的留學生來說,往往是一項殘忍的考驗,除了考驗人緣,也考驗你忍受孤獨的耐力。中國節慶如中秋、端午、農曆年等,雖然會勾起遊子的思鄉之情,但因學校並沒有放假,整個環境沒有過節的氣氛,再加上學校功課繁忙,反而不是這類病症的高峰期。倒是美國人的國定假日,美國同學們都跑光了,留學生只能留在宿舍裡,單身的你若沒有安排任何活動,就會導致非常悽慘的狀況:要不就是獨自一人在宿舍埋頭唸書,要不就是裝忙。關同學每到假日前夕,便會呈現出焦慮的Holiday Blue(而非Monday Blue)症狀。一年中總會接到幾通這樣來自她的電話:「怎麼辦?明天是『咧ㄅDay』啦!」「什麼『短』(台)?」「啊就Labor Day啦!」「……」

不過大部分的人可不會讓自己坐以待斃。每年開學的前後都是求偶旺季,有些學長姐們對剛登上美國大陸的新生特別發揮同胞愛。男生對女學妹更是殷勤,首先安排接機,學妹若稍具姿色,立刻犧牲讀書時間,安排帶她去辦社會安全卡、銀行開戶、找房子,每個週末還開車載她去超級市場買菜、打點生活必需品,委屈自己伺候新來的草莓公主,細心呵護好不周到。如果這樣還沒把到的話,沒關係,明年新生報到時再接再厲。

適應不良型

這是我最同情的一群人。簡單地說,他們的根本問題出在語言不通、沒有朋友、抗壓性低。每當風聞某某同學出現悶悶不樂、焦躁或憂鬱等症狀時,教會的弟兄們便會立即伸出援手,成為他們的好朋友,並迅速把握最佳時機吸收教會新血。有些同學在受洗後逐漸找到心靈寄託,成為虔誠喜樂的教友,這也算是功德一件。但許多草莓在成為教友之後,非但沒有改善現況,隨著求學時間的日益增長,他們適應不良的症狀反而愈加嚴重,累積到了最後還是會嚴重爆發。家境好一點又比較想得開的,早乾脆不唸打包回家了;留下來繼續逼瘋自己的,都是家境小康又對自己還抱有衣錦還鄉期許的。如果你聽到類似以下的抱怨,就得要開始提高警覺,什麼「美國食物好難吃!」、「美國人好誇張,有必要笑出皺紋來嗎?」「樹木太多了,讓人過敏!」甚至「美國人好笨,為什麼沒發明燒仙草!」這些與求學完全無關而充滿情緒化的抱怨,正透露出他極需要密切關懷的訊息,如果周圍的人完全坐視不管,可能導致難以收拾的後果。提到燒仙草,那的確是在我留學期間的九○年代才開始流行的台灣小吃,某年聖誕節回台過節,在街上看到這令我感到新奇不已的食物,在冷冷的寒冬中,手裡捧著暖呼呼的燒仙草,百草香瀰漫在空氣裡,黑色糊狀的汁液,夾帶著花生、紅豆、薏仁,懷舊口味的創新料理、苦中帶甜的幸福感,充盈在我這返台度假遊子的味蕾上許久、許久。

康同學在情緒失控之後就和大家斷了音訊,據說她住院觀察,後來家人才到美國把她帶回台灣療養。希望她已經康復,如果她還在美國,我會想寄燒仙草給她……。

潔身自愛型

這群同學知書達禮、勤奮上進。所以我沒什麼好形容的。

如果你是家長們,看到這裡你可能會捏一把冷汗,不知道你自己的小孩會是哪一類型。別緊張,相信你的孩子,把他歸為潔身自愛型吧!不過根據我身處美國長達八年的觀察,我從未見過有誰是屬於以上單一類型的,幾乎都是複合型居多;若是在美國待得夠久,他們在過程中也仍然會不斷地轉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本來就一直在變。

一九九九年秋,我告別旅美的留學生活,回到台灣迎接九二一大地震與更多的土石流。還記得剛開始認識「土石流」一詞,是我出國前唸土木工程時在地質工程課本上學來的。殊不知在這短短的十年內,它儼然成為寶島居民熟悉的名詞,甚至在綜藝節目中,還被主持人拿來取笑愛哭的女藝人,眼淚夾帶黑色的睫毛膏滾滾流下,正如「土石流」一般。這八年中,台灣社會價值觀的污染與轉變,與地球生態破壞的速度相比,似乎毫不遜色。

中秋節烤肉、政論節目、星座、手機……,當我看到這些出國之前不曾見到聽到的新鮮事和熱門話題,我知道我回到新的台灣、來到了新的世紀,少了份異鄉的生疏感,卻多了份思鄉之情──因為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我的一九九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