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問同學「仰德大道上來去,你是求道者?還是賞花客?」期望共勉。過了幾年我終究辭去教職,同時我又發現,仰德大道上還多了兩大族群:令人佩服的自行車騎士,與令人羨慕的豪宅屋主。他們的本事都是我在九○年代沒學到,現在也辦不到的。
許多人對於我的表演養成與求學背景好奇。1990年考上了華岡藝術學校戲劇科,93年保送中國文化大學戲劇系國劇組,97年入文大藝研所戲劇組,2001年才畢業。所以我的整個九○年代都是在陽明山華岡學區度過的,那是我學習與成長的地方。在上大二之前,每天上下學時,得跟賞花、泡溫泉的遊客們爭擠公車。大二騎上了摩托車,上山下山來去奔馳,我很慶幸我在仰德大道上是個求道者,沒有因車禍而殉道。
供給我各種知識技能養分的師長,無法細數。然而從華藝到文大,從相聲戲曲到現代戲劇,從表演教室到國家劇院,每一位指導過我的老師,我永遠深深地感念他們。
表演啟蒙 受用不盡
剛開始在華藝正式接受戲劇教育,學的是現代戲劇的基礎養成。我的第一位表演老師是美國籍的紀澤然(Don Gilleland),教授表演訓練,涵蓋律動、風格化表演、啞劇、歌舞劇等,內容十分豐富。但本班很不受教,學習成果不彰,歸咎起來居然是因為大家聽不懂他的國語,可笑的是Don的課程絕大部分根本是超越語言的。第一位帶我們排演課的導演老師是楊金榜老師,楊老師師承王生善老師,排戲果斷而嚴格,有些同學很怕他,但我作為演員兼實習導演,很受器重,整兩個學期紮紮實實排一齣戲,跟在導演身邊收穫很大,第一次懂得表演與導演的關係。
那時華藝每個學生都必須有主修、副修兩門專業修習。我主修「民俗說唱」,師事漢霖說唱藝術團團長王振全,專攻相聲。家中行五的王團長人稱「五哥」,是我學業上的主修老師,更是我在相聲行的開蒙恩師。就像老傳統一般,徒從師修業,師領徒開飯,我便跟隨五哥開始了職業表演。我的副修是朱錦榮老師的「國劇聲腔」,與朱老師過從甚深,大學畢業唱「棋盤山」,也是朱老師排的。
我從高中、大學到研究所,不同階段都上編劇家、名導演王生善的課,是王師生善晚年最疼愛的學生之一,雖只學到皮毛,然至今受用不盡。大學以來,恩師王士儀對我期許最深,給我極大的啟發,引導我建立藝術、學術的評判標準。牛川海老師作育英才無數,從高一的「戲劇導讀」,一直到指導我論文取得學位,身為門生的我最最受惠的,應該是在大學時跟著牛老師看了好多「蹭戲」,聽了好多戲裡戲外的故事,牛老師的故事永遠比戲裡的精彩。
師生情誼 溫馨不忘
老一輩的老師中有幸親近的還有名花臉孫元坡老師,我這一輩學生們總喊怹孫伯,孫伯高深獨到的藝術見解,豐富驚奇的人生閱歷,幽默超群的生活觀點,對我最具影響。當初受到孫伯注意,是因系上排演「白門樓」,戲裡搧風點火讓曹操斬呂布的劉備就是我去的,戲少卻是關鍵。呂布被斬首前質問劉備可記得昔日轅門射戟搭救之恩,劉備一句「天長日久,備倒忘懷了」,這句氣壞呂布的唸白,我怎麼唸都沒味兒,孫伯聽了好笑,一再指導,跟我說劉備這個人此時的心態,又如何透過語氣、眼神、身形表現出來。正式演出之後,孫伯很詭譎地衝我瞇著眼笑,大概勉強可以接受。直到今天,我時常登門探望,爺兒倆一聊一大天是家常便飯,言談間孫伯還經常冒出一句「天常日久……」我便接「備倒忘懷了!」,彼此會心而笑。孫伯的胞兄名武生孫元彬是早年台灣第一猴王,八十六學年度在文大國劇系做傳習計畫時正值我上研究所一年級,擔任該傳習計畫的助理,因職務之便,我與「大孫伯」也是從天到地無所不談。
與二位孫老師同是「富連成」元字輩來台的表演藝術家中,哈元章哈老師是以做派見長的著名老生,為人瀟灑內斂,處世端正,我是哈老師最後一班主修老生的學生,八十二學年度,老師教了我們一整學年「轅門斬子」,過了一個暑假便病逝了。幾年後又與另一位元字輩名師馬元亮老師較為熟稔,時老人家已經患癌,但是話匣子一開總是關不上的,馬老師能戲甚多,對於曲藝也是知多見廣,尤其單弦唱得好,一向對我們在台灣做說唱藝術的青年鼓勵很大。99年我與郎祖筠、劉增鍇、劉爾金拜吳兆南先生為師時,特敦請馬老師為代傳師,如今師父硬朗而代傳師先逝,其學養風采吳門弟子永誌不忘。
我還特別懷念「榮春社」來台著名小生馬榮利。馬叔是葉盛蘭大師的嫡傳弟子,長年唱戲教戲外,另有一門做餅絕活,金山南路上遠近馳名的「馬叔餅店」就是他的,銷得好的是燒餅夾牛肉,台北許多知名北京館子的燒餅都是跟馬叔訂的。有一回我從高雄演完夜戲隨團坐遊覽車返回台北,在國家劇院下車時,已是清晨近五點,肚子挺餓,索性徒步至馬叔餅店,鋪門未開但透著燈,馬叔早已起身揉麵做餅。我一喊門,馬叔好奇是誰這麼一大早?拉開門一看是我「乞食」來了,樂了,邊給我取燒餅邊說「這麼早來,只有餅可沒有牛肉啊!」由於我跟馬叔的一位公子同名,所以儘管我不是小生組的,卻額外得寵。某回在學校把馬叔逗樂了,一句「光耀!要吃餅找老子!」在我腦海中迴盪至今。我時常懷念與這一輩老先生們之間溫馨寶貴的師生情誼。
跨界實驗 創新不同
有兩位中生代的表演老師對我影響最大,就是陸愛玲、李寶春二位。在我升大二時,陸愛玲從法國回來,我成了愛玲老師第一班的學生。之前我很少換一種想法去思考,或者說根本沒好好思考過表演這件事,愛玲老師教我開始思索置身於表演中的種種,與有關表演本身所帶給我的,其實是很不一樣的,起碼讓我開了眼界「原來表演課可以是這樣上的?」到了大三那年,我受愛玲老師重用,與朱星朗、吳莉莉、蕭賀文、林顯源共同合作演出「等待果陀」,在皇冠小劇場演了兩檔,場場爆滿。我們幾個氣質特長相去甚遠的幾位演員,能被愛玲老師攪在一起,也算是當年跨界合作的代表了。
也是大三的時候,開始接受李寶春老師的表演訓練,直到畢業前,最高紀錄一學期選修老春老師六個學分,分別是「老生課」、「國劇排演」、「國劇表演學」三門科目。從傳統中創新是寶春老師持續思索並實踐的,然而他對其中分際卻拿捏得很清楚,在在反映於老師歷年的演出作品中。不管是骨子老戲還是當代新編戲曲,寶春老師取得好評之處常常在於獨到的詮釋,特別是近年寶春老師所貼「新老戲」系列,捨所當捨,改所當改,卻不失老戲原有精髓,更呈現另一風貌,廣受觀眾激賞。求學時寶春老師便時常提醒我,在角色塑造上「人物夠不夠深刻」,現在我仍舊以這一項標準來檢視自己的表演。
2003年回到母系兼任,我終於相信,作學生比作老師幸福得多,一如當觀眾比當演員幸福。我曾經問同學「仰德大道上來去,你是求道者?還是賞花客?」期望共勉。過了幾年我終究辭去教職,同時我又發現,仰德大道上還多了兩大族群:令人佩服的自行車騎士,與令人羨慕的豪宅屋主。他們的本事都是我在九○年代沒學到,現在也辦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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