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她們素著蒼白而疲憊的臉,一車的人影和蛇影搖搖晃晃,彷彿鬼魅一般,不知要開往哪一個地方,只留下我一人還站在冷冷清清的廣場上。

我在北投長大,住了十多年,至今我對它仍懷有濃厚的情感,遠遠超過了其他的地方。在我的記憶中,北投卻彷彿是一個處在夾縫之中的地點,說它是台北市嘛,又不像,頂多只能算是都市的邊陲,放眼望去,盡是蒼翠山巒和一大片遼闊的關渡平原。但說它是鄉村嘛,卻又不是,在都市與鄉村的二分法中,大概沒有人會把北投歸在鄉村的一邊。所以描寫北投的,既非都市文學,也非鄉土文學,豈不兩頭落空,哪兒都不是?

直到我讀到陳映真將自己定義成「市鎮小知識份子」時,我才驚覺,原來所謂「市鎮」才是我的歸屬,而且恐怕也才是台灣人出身的大宗。可惜的是,卻似乎很少有人從這個角度去想像台灣,甚至想像台北,彷彿台北除了一○一和信義計劃區之外,就一無所有。但對我而言,台北精彩的故事卻不在那些霓虹閃爍的高樓,而是藏在盆地的邊緣,藏在那一些靠近山與海的小聚落,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徑,以及明與暗、天空與海陸的交界之處。

然而我在成長過程中遇到的人,卻幾乎沒有陳映真所說的「小知識份子」,他們大多是一些流動不羈的異鄉客,來到城市的邊陲之地,打零工、推銷商品,或作小生意,稍稍落腳一下後,他們又多會再繼續啟程,朝向人生中未知的下一站走去。他們很像是小津安二郎電影「浮草」中的人物,來來去去,無常不定,如黑夜中淒迷閃爍的螢火,交織成了一片蒼茫的浮世背景。

也因此我記憶最深的,竟是一些走江湖賣藥的人。住在北投時,晚上閒來無事,我特別喜歡騎摩托車到北投市場一帶,看賣藥的班子表演。後來,我還把它寫成小說,收在「幽冥物語」裡。那些班子賣的多半是蛇毒,或許是因為山區多蛇的緣故,號稱可以治百病。而為了取信大眾,賣藥的男人往往抓出一條眼鏡蛇,讓蛇咬住自己的舌頭,然後把蛇拔開,舌頭上就出現了兩個黑色的大洞,鮮血淋漓,男人卻依舊面不改色。他伸出舌頭,繞場一週給圍觀的群眾看之後,便馬上吞下兩顆蛇毒作成的藥丸,證明它神奇的療效。他一邊表演,一邊賣藥,也不把蛇收回鐵籠裡,就讓牠全場乙乙地遊走,觀眾嚇得尖叫聲不斷。看蛇走得遠了,賣藥的人才不慌不忙,拿出一根大鐵鉤,一下子又把蛇勾了回來。等賣藥告一段落,班主就會叫幾個女孩出來跳脫衣舞。她們穿著一件大袍子,一掀開,裡面竟是赤條條的三點全露。台下睜大了一雙雙好奇的眼睛,女孩們卻是面無表情地跳著,跳完了,就又把袍子披上,走到後台去休息,坐在一張小鐵凳上,翹著腳,兮哩呼嚕的喝汽水,彷彿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一樣。

我經常站在那兒看到夜深,看到燈光熄滅,人群散光,賣藥班子開始拆音響、收佈景,跳脫衣舞的女孩們卸完妝,一個接一個爬上貨車的後方,而一籠眼鏡蛇就擺在她們的腳下。黑夜中,她們素著蒼白而疲憊的臉,一車的人影和蛇影搖搖晃晃,彷彿鬼魅一般,不知要開往哪一個地方,只留下我一人還站在冷冷清清的廣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