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大中至正」是典型的「匾」,「自由廣場」也是。一個城市為「匾」的漢字內容爭到頭破血流,可見「匾額」的巨大影響力。可惜沒有太多人關心除了內容之外漢字書寫與整體建築的美學關係。
面對一座巨大傳統建築物,如宮殿或寺廟,視覺常被高高懸掛的漢字榜書吸引,遠遠就聚焦在「匾額」上,慢慢再走近建築實體。
傳統東方建築,少不了「匾」、「額」。
走進富麗堂皇琳瑯滿目的大殿,少了「正大光明」四個字的「匾」,整個空間就像少了重心。
「匾」與「額」的漢字書寫,替龐大的建築體找到視覺的焦點定位。無論建築如何堂皇雄偉,沒有「匾額」,就仍然少了精神。建築實體只是物質形體,「匾」與「榜」上的漢字才是魂魄,可以點活整個建築的生命。沒有「匾」或「榜」,建築等於沒有完成。
《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賈政要測試兒子賈寶玉題「匾額」、「對聯」的才能。他在偌大的建築園林裡行走,一處一處的建築都是新蓋好的。走到一處,停下來,觀察建築形式,觀察周邊環境,觀察周遭種植的花草樹木,最後定出「匾額」的內容,以「匾」「額」點題,也連帶用「對聯」解說出建築的精神內涵。這是最好的「文化」考試,考的內容包括「建築」、「景觀」、「文學」,也包括「書法」。賈寶玉這一天的考試,涵蓋了今天大學教育裡好幾個專業能力。
台北的「大中至正」是典型的「匾」,「自由廣場」也是。一個城市為「匾」的漢字內容爭到頭破血流,可見「匾額」的巨大影響力。可惜沒有太多人關心除了內容之外漢字書寫與整體建築的美學關係。
像「大中至正」這樣的牌樓建築,五間六柱十一樓,是古代帝王陵寢「神路」的尺度。「匾」懸掛在離地面三十公尺以上的高度,字必須很大,字體也必須厚重開闊。顏真卿寫「大唐中興頌」的字體可能才壓得住周邊二十五萬平方公尺的廣場空間,以及後面七十公尺高的紀念堂主體建築。但是「大中至正」是唐初歐陽詢體的唐楷,端正耿直有餘,渾厚莊嚴不足,不是大建築群裡「榜書」的好範例。
「榜書」是專用來題「匾」「額」的,結構要恢宏雄壯,有開闊的氣勢,線條要有入木三分的力度。童年時常看到為街坊鄰居寫輓幛輓聯的長輩,不是什麼書法名家,但是在地上鋪開整匹白布,手中一支大筆,在大碗裡蘸了墨汁,審視一二,俯下身子,墨瀋淋漓,「駕返瑤池」四個大字一揮而就,四邊圍觀的人鼓掌叫好,有一種技藝通神的過癮。
書法史上常說一個有關於寫「榜書」的故事:三國魏明帝曹叡蓋了「凌雲閣」,是高大的建築。閣樓蓋好,匾懸掛上去,字還沒有寫,因此找來當時最負盛名的書法家韋誕,把韋誕綁在凳子上,用繩子吊起來,很像馬戲團吊鋼絲的表演。可憐的韋誕吊在半空中,嚇得半死,還要揮毫寫出氣勢磅礡的「凌雲閣」三個大字。據說,韋誕寫完,放下來,鬚髮盡白,從此告誡子孫,不准再學書法。
這個故事在《世說新語》〈方正篇〉接了一個尾巴:東晉孝武帝修建了堂皇的太極殿,當時謝安是宰相,王獻之是他的下屬。謝安叫人送了一塊板,要王獻之題「太極殿」榜書。王獻之很不高興,跟送板來的人說:「把板丟在門外!」謝安知道了,問王獻之:「為宮殿題『匾』有什麼關係,魏朝韋誕不是也題『匾』嗎?」王獻之顯然氣還沒消,頂了長官一句:「所以魏朝國祚不長,很快就亡國了。」
東晉江左名士崇尚個人自由,王羲之如此,王獻之也如此。他們的書帖只是朋友間的往來書信,瀟灑自在,風行雨散,潤色開花,自有一種品格,是不能為權貴「題榜」的,也不適合匹配在宮殿威權建築的高處。
「大中至正」四個字拆了,換了「自由廣場」,用的是王羲之的書體,文人像又一次被吊上凌雲閣上受苦了,希望這一次不會影響到「國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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