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東山:我今年75歲,其中有一半的時間是在監獄裡。為了自由,我把自己弄成了肺癌……

老威:什麼?

于東山:我的病是自己製造出來的,沒想到啊。在大牆內,自由和女人都讓人瘋狂,為了得到這兩樣,逃跑,自殘,要麼就變態,就變老,成為廢人,總之,你得選擇。當然,大多數犯人不會選擇,關幾十年,重新做人吧,注定要被社會淘汰。我不行,就自己給自己動手術。

老威:請您從頭講起。

于東山:1947年,國共開始內戰,地方上徵兵徵稅,我剛滿20歲,就被拉到鄉里湊了壯丁的數。

我們在成都北較場的中央軍新兵訓練隊進行訓練,出操、打槍、拼刺刀、投彈,每天早晚還要升降青天白日旗,背誦《總理遺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唱「三民主義我黨所崇」,那陣式,也跟新社會升降五星紅旗,唱《國歌》差不多。三個月後上前線,坐火車出漢中,後來又過了黃河,與解放軍打運動仗,每天都在跑路。記得第一次與解放軍打陣地戰是在陝北榆林,我閉著眼睛放槍,待我睜眼時,左右兩邊的同鄉都一臉鮮血歪倒了。

共產黨待的地方又窮又荒涼,解放軍士氣高,會打仗,雖然武器落後,但槍法準,在戰壕裡不小心腦袋冒高了,就要吃子彈;而國軍派系多,壯丁抓了一批又一批,草草訓練,就上前線充數,所以經不起打。新兵怕死,一門心思開小差,我也不例外,結果於1948年底在徐州外圍的永城地區的一次遭遇戰中躺下裝死,被解放軍俘虜。

解放軍很寬大,開罷憶苦思甜,聲討國民黨反動派的會後,師首長講話宣布政策:願意留下當兵的歡迎,不願意的,就遣散,發放路費回家。我前思後想,就投誠當了解放軍,

1949年5月的渡江戰役後,國軍兵敗如山倒。大概9月份,除了沿海的一些島嶼,福建境內的國軍主力都垮了,省主席湯恩伯逃到了台灣,接著廈門失守。我所在的28軍84師接到兵團下達的攻打金門的命令。當時全軍上下很樂觀。

戰鬥進行了二天三夜,在國軍兵力5倍於我的劣勢下,解放軍困獸猶鬥,終致全軍覆滅,三個整團加第二梯隊增援的246團,1萬多人,無一生還。

27日上午,金門戰役基本結束,剩餘的殘兵敗將,由古寧頭突圍,轉移至島東南山區。無奈金門島太窄小,幾萬國軍從灘頭到山區,從民房到山洞,像篦虱子一般,一寸一寸,反反覆覆地梳。我們彈盡糧絕。終於,團政委召集了臨時黨小組會,然後對大伙宣布出洞繳械求生。

大伙互相抱著乾嚎,人都消耗得跟鬼一樣,還不理解團政委的命令,認為有損共產黨解放軍的形象。2連劉排長是陝甘寧老區來的兵,打慣了勝仗,很倔,他跳起來用槍托砸政委,還連罵:「叛徒!」政委一腳踹翻他,含著熱淚,也不解釋,就頭一個搖著栓白布條的樹枝鑽出巖洞。我們跟在後面,一長串,20多人,洞裡還留著十幾具戰友的屍體,已有臭味了。投降以後,國軍允許我們先埋葬戰友,我們在裡圈,他們圍了好幾層,下葬時,國軍還一齊朝天鳴槍三次,表示敬意。

我曾目睹251團劉天祥團長陣亡的情景,當時他正與28軍前敵指揮部通話。掩體已塌了,話務員倒在一邊,劉團長一手摟電台,一手握話機趴在瓦礫裡叫:「報告首長,我們的生命不長了,為了革命沒有二話說!新中國萬歲!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話沒落音,敵陣地就射來一堆炮彈,前後左右地開花,劉團長一下子飛起來,他原來趴的地方炸出磨盤大的一個深坑。一瞬間,警衛班全報銷了,沒有全屍,我鑽進屍體下面,才躲過一劫。

金門的幾千戰俘押回台灣,又從基隆港轉乘悶罐火車,運至台東,入戰俘營。稍後又轉到對岸著名的火燒島,開荒,築監獄,兼學文化和政治,進行反共洗腦。幾年裡,那兒陸續進來許多共軍戰俘,有朝鮮戰場的,有沿海各島的,1952年,國軍突襲南日島,一次就抓回上千名共軍俘虜。

老威:你又改換門庭了?

于東山:那時我才20多歲。再次「新生」後,又編入17師49團六零炮連服役,一年後,送入鳳山陸軍步兵學校,在第三總隊第二大隊,接受預備軍官訓練,每月剃一次光頭。由於在射擊、肉搏訓練中的出色表現,改制後的調查局到學校物色人選時,看中了我。在局屬台北站工作了5年,轉調國防部特別軍事情報室,軍銜為上尉──這一時期,我算春風得意了,討了老婆,我們育有一兒一女。

50年代,光復大陸是國策,蔣總統經常發布訓示,勉勵全軍將士「勿忘國恥」。朝鮮戰爭之後,多次進行軍事演習,特別是海陸空配合的模擬登陸戰。

掰指頭一算,整個63年「反攻大陸」的先遣人員有十來路,每路六、七或十幾個人,全部加起來不足百把人,一個連的兵力都不到,「光復」個屁,開國際玩笑嘛。

老威:這百把名特務是老毛的救命稻草,是「蔣匪全面進犯」的鐵證,你說國共兩黨合作得默契麼?

于東山:1963年6月,我第三次當俘虜,雙手投降時心裡還在想:該怎麼交待?到底要不要把三次被俘的經歷全坦白?

老威:您真夠倒霉的。

于東山:這叫身不由己。回來才知道,國民黨的宣傳也同共產黨一樣,只強調「形勢大好」,結果正好相反,老百姓並沒有在水深火熱之中夾道迎解放,反而殺聲震天。我們都被當作「台灣派遣特務」判了刑。由於我的情況特別,就與其他同案犯分開關押,單獨審訊了6個月,重判15年,被轉到內地,在四川省達縣專區的××監獄服刑。有關部門曾找我談話,令我不准洩露解放軍戰俘的那段經歷,否則將受到嚴厲懲處,所以在獄中我只能裝聾作啞地苦熬。1978年6月,我本該刑滿釋放,獄方卻接到上級指示,將我強留下來,在獄內當工人,這相當於判了無期徒刑,並永不減刑。我與勞改犯唯一的區別就是每月領取26元人民幣的工資。

老威:您已經適應了做個模範囚徒?

于東山:都認為是這樣,一般犯人惹不起我,因為我通了天,能直接找政委匯報工作情況。我等待著,盼望著鄧小平的政策能放得更開,兩岸盡早三通。我養成貼剪報的習慣,近20年,我按政治、經濟、文化、科學、民俗分類,從《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四川日報》上,每天剪貼些文字,一年做一本,20年20本,這可是一筆財富。如果有一天牢門為我而開,憑它我就能餬口。

老威:是麼?(文轉接C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