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小檔案中國詩人,作家。四川大地震發生,開始逐日撰寫《大地震記事》,在《民主中國》連載。所著《底層》、《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大陸當局查禁,並因違禁創作和在公共領域的違禁活動,數度被逮捕和抄家。他同時創作了大量的詩歌、隨筆;曾地下出版音樂CD《漢奴》、《叫魂》、《不死的流亡者》等,其即興的簫法和嘯法,在江湖上堪稱一絕。
(文接自C8)
字,一年做一本,20年20本,這可是一筆財富。如果有一天牢門為我而開,憑它我就能餬口。
老威:是麼?
于東山:我99年初出獄,直到得病前,都同時向全國30多家文摘雜誌投稿,每個月要寄幾十份。由於資料豐富,命中率極高,除開日常開支,我三年存了7萬元錢的稿費。
老威:您太有遠見了。
于東山:20年,加上原判15年,我迎送了多少批犯人,可自己卻沒有動靜。我見識過幾代反革命分子,哥老會,會道門,文革造反派,破壞計劃生育的農民,還有89年六四進來的學生和教師。我不和他們往來,在背後,犯人都把我叫「特務」。我甚至有了一個收音機,夜深人靜時可以收短波,偶爾,能聽到美國之音。犯人成分很複雜,收聽敵台的事很快就傳到政府耳朵裡,指導員找我談話,我回答:「我有這個自由,因為我不是勞改犯。」指導員驚訝得眼睛瞪大了,追問說:「你怎不是勞改犯?」
真叫人哭笑不得,新來的指導員竟忘了我的身份!還開玩笑說:「于老頭,你不愧為特務嘛。」後來真正的特務叫我撞上了,一個案子五個被告,首犯關在我隔壁,叫周××,潛伏在重慶20多年,三年前通過收音機短波與台灣取得聯繫,領受任務和經費,發展了四個特務成員,代號叫「沙漠變綠洲計劃」。據說他們在八九學潮當中,曾四處散發過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傳單,被遊行反腐敗的學生拾起來,馬上報告了公安局。
老威:政府方面沒開釋您的意思?
于東山:我被遺忘在牢裡,監獄的領導已換了幾屆,每一屆都沒接到有關我的指示。絕望之中,我只能孤注一擲。98年冬天的一個深夜,我躺在被窩裡,像往常一樣瞪著樓梯底想心事,漸漸,在迷迷糊糊中聽見老鼠的吱吱慘叫。我爬起身,從藥櫃下面拉出鼠夾,那小東西的肚皮已被壓開膛了,可還齜牙咧嘴地亂動。我把它放在小桌上,慢慢欣賞,心裡突然覺得開了鍋:坐了一輩子牢,逆來順受的,連響屁都不敢放一個,人還不如老鼠!它都知道折騰,寧死也不守規矩,我70歲的老頭,風燭殘年,有啥怕的?太窩囊了!太窩囊了!我不停地咒罵自己,比老鼠慘一百倍。
老鼠掙扎了幾分鐘,就死了。我沒有摘下它吃肉,而是拽下一條後腿,鬼使神差地找出一把小刀,仔細地剝皮。光光的耗子腿,半透明的肉,我嚥了幾口唾沫,就將它丟在酒精裡浸泡。接著,我把刀子消了毒,點燃酒精燈,讓刀鋒在上面燒。準備工作就緒,我最後一次用藥棉塗抹右胸,就自己給自己開刀。
沒有麻藥,第一刀橫著戳下去,渾身疼得觸電一般哆嗦。我急忙止血,穩住神,把刀尖深入上下攪,擴大刀口。最後為了結束劇痛,一不做二不休,我猛拉了幾下,感覺到胸皮和肌肉分離了。我扔下刀,在冷汗淋漓中夾出耗子腿,切下腳爪,把豆瓣大的一塊精肉朝傷口裡塞,我用棉簽充填了約五分鐘,眼前一片濃霧,看不清,也忘了自己在幹啥。縫合傷口就沒咋痛了,已經麻木了,耳朵裡一片呱呱的青蛙叫,我縫了五針,然後包紮止血。
我吃了十來天消炎藥,自己拆了線,又塗了一段時間的疤痕靈,窄窄的傷痕就變得很淡。但耗子腿在肉裡隱隱作痛,折騰得我整天整夜睡不著。白天提不起精神,臉色蠟黃,這正好裝病。我在警察跟前縮著脖子,拚命地咳嗽,喉嚨不癢也咳,到後來,氣管拉破了,口水裡帶血絲,嚴重時,就是血砣,這是肺癌的顯著徵兆──如此硬撐了三個月,終於,我感冒了,低燒長久不退──這是肺癌的徵兆之二。我天天觀察右胸的傷口,直到確認憑肉眼看不出什麼,才老謀深算地報告政府,要求到監獄醫院體檢。這一去,命運改變了。
老威:我聽過許多犯人自殘的事,例如挑手筋、吞燒鹼,還有長期每天吞服少量砒霜,直到脫髮爛肉,顯出麻瘋病的特徵。但最終,還是被識破,因為獄警見多識廣。您居然能瞞過去,算是奇聞吧。
于東山:我不吭不哼地忍了30多年,把監獄當家,警察早麻痺了。獄內的CT機太舊,清晰度差,院長和獄政科長就親自帶我到重慶一家大的醫院複查。等了20多分鐘,醫生從機房露頭,盯我一眼,然後把院長叫進去──我心理有數,片肯定出來了,右胸肺顯示出腫瘤陰影──只是醫生做夢都沒想到,那疊在肺上的陰影是鼠腿!
很快,我被當作癌症晚期病人釋放了,監獄發給我2000元錢,並與有關方面聯繫,將我安置回彭山老家。父母和兩位哥哥已去世,侄兒侄女根本不認識我,于家坪呆不住,我就乘車到成都,先租房安頓下來。
我按30多年前的地址,先給台灣的家人寫信,雖然那邊變化大,很渺茫,也得試一試。接著我就開始搜集全國的文摘報刊和開有文摘專欄的雜誌,真是多如牛毛,較有名的也有30多家。分門別類的投稿生涯從此進行到我生病住院前。
老威:您的耗子腫瘤取出來了?
于東山:出獄沒幾天,我就趁夜到一家小醫院開刀取瘤,一路鬼鬼祟祟,生怕有人跟蹤。鼠肉在裡面已成潰瘍,打了麻藥,一刀下去,一股很臭的黃膿就噴了出來。醫生小心翼翼用鑷子撿出鼠肉渣,還又刮又清又消毒,忙活了兩個鐘頭,胸上被刨出一個核桃大的洞。人老了,免疫能力下降,傷口癒合了兩三個月,我心裡卻去了一塊大石頭,以為苦了一輩子,老天爺有眼,讓我得個善終。家人沒回信,可能是地址已變了,或者老婆已改嫁?於是我又按查找來的地址,給《中國時報》等幾家台灣報紙寄過〈尋親啟事〉,後果怎樣不曉得,就當「老夫聊發少年狂」。
老威:我真替您高興啊!
于東山:當頭一盆冷水,不,一盆血!一個月前,我查出了肺癌,就在右胸,在我塞耗子腿的原地,CT照出有腫瘤陰影,胡豆大。可過了十幾天,再照,胡豆就長成了胡桃!這次取不出來了,擴散得太快,連淋巴結支氣管都出現了葡萄串。昨天剛抽了腹水,醫生曉得我開過刀,卻不曉得為啥開刀,留下這麼寬的感染區域。沒料到鼠肉這麼毒,會一滴滴地滲透進內臟,變成瘤子。
老威:如果曉得鼠肉最終會引出這種後果,您還會幹麼?
于東山:我不後悔,爛在監獄,活一百歲也冤,畢竟我自由了三年多。最近,我到底盼來了台灣家人的回信,是我兒子。我老伴已去世多年,兒女有了他們自己的生活。我能撐到見面那一刻算運氣,不見面也沒啥,免得給後代心裡留下陰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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