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志(以下簡稱鐵):你覺得搖滾樂相對於其他的藝術文化,具有什麼特別的力量?在中國,搖滾樂在當代文化領域的位置是什麼樣的,它目前是否還有值得期許的力量?
張曉舟(以下簡稱張):搖滾樂是時代精神的氣象員,它更為本能、直接地體現自由精神,更具自我充權的能量,也更具大眾影響力和社會覆蓋面。不管是儒道釋的中國正統文化,還是當今的中國極權和道德保守社會,搖滾樂在這種社會文化座標中都顯得格格不入,這是它的困境,但也是突圍的契機和意義所在。這個社會、這個文化越是不適合搖滾樂發展,搖滾樂在這個社會、這個文化中就越是越有意義。八○年代搖滾樂在中國大陸剛剛誕生的時候,美學學者高爾泰曾稱崔健的歌就是最好的啟蒙,高爾泰的代表作是《審美是自由的象徵》,在今天看來,他的問題似乎不成問題,他的理論也構不上什麼理論,但敢於大書「自由」二字,已經足以背長期迫害的罪名。另一位學者周國平2006年在一次訪談中甚至認為崔健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是文革後整個啟蒙時期最重要的文藝作品,他與崔健還合出過一本對談《自由風格》(又是「自由」!)。時至今日,「普世價值」這一說法仍然遭到官方意識形態主管部門批判封殺,普世價值之啟蒙仍遠未完成,搖滾樂在中國當然仍有啟蒙價值,當然仍有值得期許的力量,在極權和商業的夾縫中,它仍然可以充當次文化流寇或游擊隊員。
鐵:相對於八、九○年代,大陸搖滾是否更和青年次文化結合,但同時社會意識又比以前弱化了?
張:青年次文化的壯大是商業發展、網路文化、全球化作用下的必然結果,它越來越多地影響並進入主流文化,但更多的是被收編、而不是對主流文化的抵抗,甚至在很多人腦子裡本來就沒有所謂收編與抵抗這種概念,他們只是哭著喊著要姥姥疼舅舅愛而已。今天搖滾樂跟創意市集的關係可能比跟社會的關係更密切,也就是說它更多地是在實現消費功能而不是社會功能──而即便是消費功能也還是很有限,搖滾樂消費所占的比例、搖滾樂的市場仍然很有限。
並不是八、九○年代的搖滾樂就有多強的社會意識,早期中國搖滾樂石破天驚的社會轟動效應與當時的文化封閉道德壓抑狀態有關。現在玩搖滾的要比當年多一百倍,但這個圈裡似乎從來都沒多少人是有腦子的。不是說非要以「社會意識」作為衡量標準,但一個腦殘的人做出了特別牛逼的搖滾樂,這聽上去總不太靠譜吧?中國搖滾樂的社會意識,近年似乎特別表現在極端、狹隘的國族主義上面,不過這是八○後、九○後世代比較普遍面臨的問題,只不過搖滾圈樂手以及寫手會以更誇張的方式表現,這只能證明極權社會對新一代的洗腦工程依舊有效。
鐵:你覺得新一代中國搖滾樂是否開始出現一些具有國際水準的樂隊?
張:最好先區分一下「國際化」和「國際水準」,這是兩個不同概念。很多人做的音樂都很國際化,但絕不等於「國際水準」──「國際水準」要求的是讓人過耳難忘的牛逼特質,新一代樂手普遍音樂素養都明顯提高了,但得注意「國際模仿水準」還不等於「國際水準」。
這麼大國家出幾支國際水準的樂隊也不出奇──雖然還是太少太可憐了。不過,中國搖滾樂基本上是不可能像中國當代藝術、或者電影那樣進入國際市場的,你唱中文人家聽不懂,你唱英文人家不需要。我不是說去國外演出、在國外出唱片沒意義,而是說要認清這樣一個局限:要把西方對中國搖滾樂的政治需求(即僅僅將中國搖滾樂完全當作一種意識形態象徵和例證)轉變為音樂需求是很難的。
鐵:中國的音樂節越來越多,你怎麼看這個現象?
張:中國人的休閒、娛樂生活仍然是單調的,而青年消費市場又是龐大而可怕的,搖滾樂只不過從海裡舀一小瓢水而已,中國有幾億青少年,其中參加音樂節的也只有幾千、頂多幾萬人,這算得了什麼呢?音樂節的增多是青年次文化逐步成型的標志之一,它也會成為地方政府的所謂「文化名片」,也會吸引越來越多商家。但首先它應該吸引更多的專業人才,因為中國的音樂節大多辦得很不專業,能把一個演出陣容看上去似乎很國際的音樂節辦得無比山寨。
鐵:你怎麼看待台灣搖滾樂,喜歡哪些樂隊?
張:大陸人從小聽的其實都是台灣的流行歌。台灣的搖滾樂歷史本來就是被主流樂壇遮蔽的,那當然從未真正為大陸樂迷所了解。
八○年代羅大佑對大陸樂壇影響巨大,包括對早期搖滾樂手。對我那一代人來說,羅大佑和崔健是音樂啟蒙的兩大源頭。以前惟一給我留下印象的台灣搖滾樂只有趙一豪,直到前幾年因為兩岸交流的增多以及網路,我才開始聽到更多的聲音。最棒的當然是這兩個名字:濁水溪公社和交工。這兩個樂隊的音樂與社會實踐也是大陸搖滾普遍稀缺的,這自然吸引我。另外陳昇雖然音樂上沒人會把他劃入搖滾,但他為人極其搖滾,我太喜歡這老哥們了。
鐵:你覺得兩岸搖滾音樂人應怎樣合作?
張:2001年元旦左右,我在昆明見過「六翼天使」演出,樂手技術之精音色之漂亮是大陸樂手鮮有可比的,但問題是音樂太模式化,很多台灣樂手都給我這種印象:比較模式化,太文質彬彬,缺少一些胡天胡地、稀奇古怪的異數,大陸不乏這樣的怪才異數,但整個音樂工業缺乏經驗積澱,所以魔岩時代大陸和台灣實現了一次互補性合作,台灣人絕不只是把錢砸過來,他們向大陸搖滾提供了技術支持:編曲、錄音、混音、製作……。
兩岸搖滾合作並沒有因魔岩的終結而終結,方無行和左小祖咒就是典範,沒有製作人方無行的助力,就沒有左小祖咒近些年那些出色的專輯。
我的建議無非是:多互相傾聽,多互相到對方的地盤上走動,音樂節多互相邀請彼岸樂隊,多唱唱對方的歌,多一起同台演出一起錄音一起喝酒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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