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之革命方略,規定革命進行之時期為三:第一為軍政時期,第二為訓政時期,第三為憲政時期。」(孫中山,1923年)

大陸的十一國慶之後幾天,我走進北京朝陽公園的中央舞台,那裡正舉行一年一度的摩登天空音樂節。下午的時間,第一個樂隊剛上場,觀眾還不太多,就兩三百人吧;而舞臺周圍遍布公安、武警與保安,算算也有上百;我想是因為今年建國六十周年保安工作不得有任何疏漏,因此,現場才有這麼多跟歌手、樂迷與商家不相干的人物出現;記得三年前參加迷笛音樂節,似乎還沒有這麼多員警。面對此情此景,突然間,我想起高中時期三民主義課裡提到的「訓政時期」。

其實那時候對這個名詞是一知半解,只知道有國民革命的軍政、訓政、憲政分期,考填充題的話大概也僅止於這三個名詞。一直到二十多年後的這一天,眼前情景讓我想起這名詞,回家才查了資料。在北伐成功、全國統一後,軍政時期結束;按照1928年頒布的六條「訓政綱領」,國民黨取得一黨獨大以領導全體國民從訓政邁向憲政的實質權力。從此,中國大陸進入一黨專政的時代;用今天某些論者的話語來說,從傳統皇權的「家天下」,進入了二十世紀的「黨天下」。

台灣自七○年代以降的黨外運動、民主運動,某方面來說,就是要打破這種「黨天下」的格局,從而逼迫已經習慣長年一黨獨大的執政黨往「憲政」時期的國民革命終極目標移動。

但事實上,在這階段論者多半早已揚棄孫中山國民革命三階段論的設想,轉而照搬西方理論,以家父長制、威權體制之類的學術名詞來指稱這種一黨獨大的狀態,進而期待透過各種政治運動與社會運動,甚至暴力的手段,來追求符合西方標準的多黨民主制度。這樣的說法,涵蓋了戰後東亞以及後來的東歐「民主化」過程;而在這過程當中,搖滾樂似乎都該當站在反抗一黨獨大、追求民主化的這一邊,旗幟鮮明地反對家父長威權體制的各種控制與壓迫,特別是軍警。

如果一個抱持著這樣信念的台灣人來到今年北京摩登天空音樂節,肯定會感覺好似回到戒嚴時期,進而不由自主地會用自己的經驗來推斷中國大陸未來「民主化」進程的必然性。

在南京,我跟一個年輕的政治學教授碰面,沒有聊搖滾樂,但聊到百年來中國政治的變遷。他在年輕時代,見證了八○年代末學潮高峰時期,大學生接管一整個城市的景象,那時在西方理論信念的薰陶下,他也熱切地期待中國朝向民主憲政邁開步伐。

高潮迅速消退之後,他在學院裡鑽研,同時也跟許多基層官員接觸,深入了解黨政運作的變化。近年來,中國大陸開始實施基層民主,包括一些省城裡頭的局處級官員,也開始透過選舉的方式來產生。然而重點是,他發現這種民主選舉的必然性,或者必要性,並不是因為西方民主憲政信念的鼓吹與影響,而純然是因為在「大老政治」逐漸遠颺,地方利益與裙帶關係不容易擺平。過去領導長官可以依自己的意志來指定官員,如今已不可行,只好透過遴選與投票來進行公平競爭;這過程猶如「超級女聲」:五進四、四進三、三選一…。一個候選人在競選之後跟他說:累死了,不玩了。

他說,就如同改革開放初期,「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目前則是「讓一部分人先民主起來」。對於熟讀西方民主理論與思潮的人來說,這種「部分民主」是不可想像,甚至是不可接受的;各種書籍上都說,民主的原則就是普遍與平等,怎麼可能有內外差異呢?

我想起自己經歷過的民主歷程,其中一大部分是來自由上而下的理念召喚,不管是教科書上說的、媒體上意見領袖講的、或是黨外演講場上慷慨激昂的陳詞。我經歷的民主洗禮,是先有來自西方的信仰與理念灌輸,然後才經過一次又一次的運動衝撞與層層制度設計,達致今天我所看到的台灣民主政治景象;這是一種透過對於「彼岸」的信仰,來脫離「此岸」的過程。

如果用這樣的觀點來看,那麼,在今天的中國大陸,「彼岸」是什麼呢?宗教被清洗殆盡、傳統文化支離破碎、西方的各種理論又不見得能夠本土化;而在共產黨的論述裡頭,只有「透過資本主義達致社會主義終極目標」(這也是來自西方的),並沒有「軍政、訓政、憲政」的三階段設計。那麼,台灣「真理指導實踐」的民主化與憲政經驗,對於強調「實踐檢驗真理」的中國大陸來說,又能有多少真切的參照作用?

也因此,對於這個年輕教授來說,「摸著石頭過河」,不僅是經濟發展的原則,恐怕也是現階段政治發展不得不採行的策略;試想,有誰能夠說清楚這條河有多寬、往哪邊流?有誰能為中國的未來描繪一個真確的烏托邦藍圖,然後鼓動全社會往那個方向前進?辛亥革命與共產革命的激情已經遠颺,面對當下,他說,「今天能有一點點的變革,即便只是局部的,我認為,都是可取的、都是一種進步。」這種現實主義的精神,一如游錫堃的那句名言:「民主就是自做自受。」,聽起來很土,一點理論水平也沒有,但,面對現實、尋求最大公約數,難道不就是當代政治生活的核心真諦?

於是,當再回想到今年摩登天空音樂節的場景時,我不禁開始思索,是否,我能夠不證自明地用西方的「搖滾樂」語彙與概念看待之?

張釗維 小 檔 案

台南市人。紀錄片工作者、民歌民謠愛好者。現居北京,擔任CNEX基金會以及陽光衛視的紀錄片策畫與監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