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是好文學?我說是:真情實意。耽美、自憐、異議、留情都宜,就是切莫失卻真情實意;身置亂世,文學毋寧是自尋純淨的過程。或反詰:誰讀文學?我側首窗外風雨未停,迷濛的霧與潮氣,這答案之解析,要你以一生印證。

假使,人生得以事先抉擇,你,會決意何如?這是滄桑半百後,文學初習的孩子詢問課題;竟一時為之語塞,彷彿失憶般陷入沈寂靜默,我的思索斷裂、停滯,猶若電腦剎那當機。六十多雙青春、純淨地眼眸,祈求應答的乍現某種突兀地輕微躁動,孩子們期待什麼答案?

一年一度的文學夏令營,彷彿應景的習慣程式,第一號颱風定時報到,大學的兩邊繁茂的行道樹,在午後忽來的驟雨及暴風,搖晃著亂髮般地枝椏,如淚泫然,葉片飄落紛飛若雪;前往授課之途,短短的數百公尺,以傘抗風,頓時反挫、逆折,迎面一陣寒,頓時濕透。

文學的信仰,猶若雨中行,美麗而艱難。一身儘潮的我,靜靜收傘,尼龍布乏力地貼掛於骨折多處的支架,我笑說:無妨,無妨。伴隨的文學營輔導員,青春臉顏,帶著羞怯與不安的些許歉意,忙問:老師,都還好吧?

都還好吧?我漫然上樓,輕輕以濕濡衣袖輕拭額頰之間,滴落的雨水,思忖著年青孩子這句溫暖地致意。很想告訴他們:若將雨落想像是春吹櫻瓣、秋飄紅葉,迎迓的暗示,如此含蓄,如此幽微、淒美,反而是生命一番絕美不是?相較人生行路,驟雨、暴風又算什麼?

臨窗,灰濛濛的天地,風雨用力敲打著,猶如歌劇院百人交響樂團,定音鼓及銅鈸,鏘錚作響之後,就是柔情似水的小提琴之悠揚。

開始上課,我從「孤獨」說起。青春年少,從孤獨出發,今天初習文學的孩子,是如何的思索與心境?父母雙薪生涯,孩子們幾人能體恤辛勞、無奈?這般若告之孩子,怕是引發被指摘於「老梗」之譏;而沈默的孩子,手機及電腦比起雙親及戀人還要親炙,一首老歌:「你不懂我的心」,前進、時尚的孩子可能少人聽過,卻是孩子大多數的由衷怨言。從安親班到鑰匙兒,二十四小時便利超商比起生養父母還要親近,要親近卻必須仰靠提款機雙親,沒有輕慢責備之意,三十年前,蕭索、貪困多數,而今年及一甲子上下的父母,在青春正好的年歲,必得自尋現實索需,少人能得長上挹助,三十年後,純然祈盼予以後代更好生活。

彼時的文學,是苦悶出口,今之文學呢?我們這一代人,文學是青春的慰藉,卻大多在社會化之後,變節且忘情,言之:拚搏於現實,文學僅是年少的哀怨,青春的愚騃。正因如此,這社會富裕卻粗鄙,飽足而暴虐。

更為湮遠的近四十年前,微雨乍寒的霧社群山蒼鬱,猶若此時文學營有夢的青春年少,我瑟縮一如卑微小草,提著塞滿冬衣的行囊,上山走入文學營。朱西甯、余光中、蕭白、瘂弦……一連串仰之彌高的文學名字,各大專院校已在校外副刊、雜誌發表佳構的文學寫手齊聚碧湖畔的山莊,白晝聆教,夜晚論劍,一時多少豪傑,滿座衣冠似雪。

角隅之我,羞怯而卑微,早諳同儕文名之盛,自己僅是繁花之間少人見及的初綻小草,卻也鼓起莫大勇氣,怯生生舉手,囁嚅問道:

「老師,文學的本質之終極為何?」

「文學即人生。生活過了,你們就知道。」

究竟是哪位老師的沈定直言?如今再也無以回溯,如冬之霧社雲嵐之凜冽,若山莊下幽幽碧湖之清冷……隔日,我與三兩同儕似乎因得不到自以為是的期望而脫營下山,出走台中在五權路元帥俱樂部歡舞暢酒,席間猶不甘的表白對老師之極簡斷言不以為然;而今憶及,才知自我的輕慢,不求深思之淺薄,此後,在文學初習果是陷於早期的無病呻吟之敗筆連篇。

「文學即人生。生活過了,你們就知道。」

今時站上文學營講座,一開始,我亦引以前言,而後詳訴昔年在霧社的這番典故諭之學員──面對文學,必得謙卑,這是值得一生追尋的純淨美質,非因青春苦悶,喃喃自語,如夢囈的自憐自怨;傷逝多年的小說家郭松棻奉文學猶若神啟,他的敬謹詮釋足堪典範:

把生命剔出白脂,苦心找尋著一種文體。

郭松棻的剴切,宣示文學專志的敬意,對於近年來的「賞金獵人」,顯然毫無意義;忝任各文學獎評審多年,我所評比的重點首要於從應徵作品中,是否讀出一份由衷誠意與執著,其次在於不去依附名家的原創力。地方文化局所設旅遊文學獎誠是大病,何然?眼前一部筆記電腦,從最遙遠的冰島到台灣三百多個城鄉,其歷史沿革、風土民情俱全,一點指,就在其間,不必親臨,亦能心隨景到,或細察所擬參予文學獎之前例,臨摹、依循……文學的「賞金獵人」誠哉斯言,既有獎金必如蒼蠅爭逐之,反而文學摯愛的初心因之泯滅。

空洞而引詭……我在文學獎及輔助金申請案裡,讀到彷彿村上春樹、羅智成等各名家的影子,只有掩卷嘆息;終究抉擇文學此一蕭索、私己的心靈志業,揣想:若無獎金犒賞,僅憑獎座印證,會有幾人爭逐?這是大哉問。

青春的文學初旅,盼你以之持續一生,或者,僅是取巧、賭局般地一次,華麗的冒險?原諒我甘冒大不諱的真心探問,也許一廂情願地愛深責切,以自以為是的高標準祈求於書寫者,相信對文學終極的敬意亦是感同身受。

但見文學倦眼回眸,只是沈默無語。在你寥落、孤寂,它悄然降臨,猶若永不變節的革命同志;或許,它是忽隱忽現的一抹星光,若即若離的戀人,它不善變,只要你願意靠近。

每年文學營如雁來去的青春年少,以理想與夢撐持的羽翼,孩子們未來寧願只是低空飛躍的麻雀或允諾大志,誓做翱翔千里的信天翁?我總存留著「期待大師」的執拗想望。

何是好文學?我說是:真情實意。耽美、自憐、異議、留情都宜,就是切莫失卻真情實意;身置亂世,文學毋寧是自尋純淨的過程。或反詰:誰讀文學?我側首窗外風雨未停,迷濛的霧與潮氣,這答案之解析,要你以一生印證。悲歡離合,紙與筆相伴天涯海角,別怕孤獨,文學的救贖之巨大,持續書寫你必懂得;也許,文思凝滯,那就閱讀;永遠相信,讀者比作家來得幸福、美好。作家?天譴之宿命。

自轉的星球,夢的編織以及千潯深海……文學營三天兩夜的文學眷愛族群,你開始學習從孤獨出發,作一次華麗的冒險,抵達之地究竟是繁花滿地抑或廢墟荒蕪?誰能指引前趨之路?只有不渝眷愛,堅信孤獨之沈定是自我手持的照明燈;夜黑風高,只要你不灰心捻熄,暗夜微光,風中之燭,文學一生,絕美若此。

華麗的冒險,青春孩子,要不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