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接B8)

彭瑞金(以下簡稱彭):我記得1958年巴斯特那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他因為擔心被放逐而拒絕領獎。但1970年索忍尼辛得獎時,他冒著被放逐的危險前去領獎,領完獎後果然被放逐。這兩位作家的選擇不一樣,文學發展也不一樣。而台灣的作家誠如葉老剛剛所說的,寧願留在自己的土地上,就算有被割斷喉嚨的危險,還是堅持要在自己的土地上把歌唱出來,且繼續唱下去。高先生則說,若是留在一個地方卻沒有辦法發言,如同一個作家的自殺,為了避免自殺和被封殺,高先生選擇流亡。我們比較好奇的是,高先生從「六四」以後,逃到法國,在法國創造出大眾所熟知的代表性文學作品,這似乎和我們過去的文學經驗不太一樣,希望高先生能為我們解祕,為什麼他離開了成長的土地和熟悉的人民,到了陌生的西方世界以後,還是能寫出如同葉老所說的「非常好的作品」,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肯定。

流亡是我的新生,是我的再生

高:應該說我主要的作品、滿意的作品,基本上就是流亡以後在法國寫的。不少流亡作家的作品,主要是在國內完成的,到了西方以後創作上有困難,可能是因為有語言的問題;加上到了新環境如何適應,跟原來的生活割斷了以後,新的創作泉源在哪裡?因此往往寫的是回憶和以往的生活。

當時我不是逃亡的狀態,而是得到德國一個基金會和法國的邀請,以作家訪問之名才得以出來。之後發生「天安門事件」,我就不回去了,清楚意識到我將面臨流亡的生活,而且自願做出這樣的選擇。我在法國收聽法新社的廣播,報導鎮壓六四天安門事件的消息,每隔15分鐘就有新的報導。我一邊聽報導,一邊正在寫《靈山》。本來從中國開始寫《靈山》時,就不曾指望有生之年會有發表的一天,後來有機緣到法國,我想應該把這部作品寫完,但要寫多久,事先也無法預估,因為材料非常豐富。

我主要的作品和最滿意的作品,都是流亡以後寫的,除了《靈山》,還有另一長篇小說《一個人的聖經》,另外寫了大約八到十部劇本吧!因此我的戲劇創作也大都是在法國完成的。

我曾經多次說過,也有人問過我,「流亡」是不是對你的創作有影響?你怎麼看待?我說:「流亡是我的新生,我的再生。」而且我十多年做的事情,可能是我在中國三輩子也無法完成的。在中國為了要上演一部戲,要等幾年,最後還是禁止。所以,在這十多年來,我確實非常忙碌。得獎以後,更是連寫作也沒法寫了,就像葉老剛才所說的,不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當然,得獎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我也很高興,可我也很願意回到得獎前安靜的生活,可以在家打瞌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或做自己想做的夢。在這之前雖然也很忙,但我自己可以控制時間,所以做了這麼多的事情。

就寫作題材而言,我已經跟大陸的生活斷絕了,在我的生活中已是翻過的一頁,沒有必要再翻回來。純粹是出於偶然,寫《一個人的聖經》,而且並非只是寫中國,還有西方生活的參照。對我來說,我覺得一個流亡作家,如果沈浸在回憶和鄉愁中,也是一種慢性自殺。必須吸收新的營養、新的感覺、新的感受,並且生活在流亡的社會當中,投入當地的文化創作,否則這種流亡是沒有意義的。一些流亡作家很痛苦,因為要割斷自己的土地和生活,在一種孤絕的狀態裡,在寄居海外的小圈子裡,那種生活是非常貧瘠的。我也知道有的俄國作家流亡之後,走上自殺之路,這種情況也是有的。

可能是天性,我寫作時很有耐性,一個人待著,我覺得非常舒服;這種孤獨感對創作而言,我認為是必要的,對一個作家尤其需要。但由於我另一方面也從事戲劇、作畫,本來就有非常開放的態度,因此西方生活相反刺激了我的創作慾望。所以,我後來寫的一些新的戲,跟中國經驗和生活完全沒有關係,甚至我主張創作是沒有國界的。我特別反對貼上中國標籤,我不認可這個標籤,並且在創作中擺脫這種中國標籤。

流亡生涯給我帶來的影響,可能是一種刺激、一種衝動。相反的,我希望越走越遠,得獎以後,我可能面臨的是我創作上的第三階段,老天沒有虧待我,我應該說,三生有幸。至於另一階段,我走到何處?我越來越認為國家、語種和民族的區別是沒有意義的,有意義的是剛才葉老說的──人性。

文學藝術是沒有國界的

葉:高先生剛才所說的我非常同意,文學和藝術是沒有國界的,國家、民族說來也沒有什麼用。但是高先生雖然可以背棄中國人,卻不能背棄你的父母,如果你認同你的父母,也應該認同中國人。中國人受壓迫的、失去自由、被欺壓的這群人是你的同胞。所以你不喜歡做中國人,我可以了解;我也不喜歡做中國人,我喜歡做台灣人,而且要在台灣建立一個嶄新的三民主義的中華民國,這是我的希望。我知道你不喜歡中國住所,但你一定是喜歡中國人,所以你應該認同中國,認同那片土地。土地被汙染了,人民被折磨了,那不是中國人的錯,是那個政府的錯,現在那個中國政府還想把台灣收入他的版圖,是窩囊的。

這是離開文學的話題,牽扯到政治了。我勸各位應該把高先生的小說好好閱讀一遍,相信會給您帶來前所未有的新經驗,特別是sex。sex是最好的,小說不寫sex要寫什麼?這是人生最重要的部分。以前有個前輩叫張文環,我曾有一次找他談話,當時我十八歲,我問張先生一生的夢想是什麼?我以為他會回答:「一生的夢想是寫偉大的著作」,沒想到他的回答是:「每天要換一個女人睡覺」。

彭:請問高先生,我們非常同意文學是個人的,是作家自己發出的聲音,但是您到了海外之後,經過這麼多年冷靜地觀察西方社會,是否有可能在下一部作品中,以「六四」或是以前的中國或以文化大革命的中國為背景創作?

高:我寫到政治的作品有兩個,一個是〈逃亡〉。〈逃亡〉是一部戲,在八九民運之後,八月初,美國的一家劇院透過一個朋友找到我,說要找一個中國作家寫一個關於事件的戲,表示他們對中國民主運動熱情的支持。但沒有一個作家敢寫這樣的戲,他們找到我時,我立刻就答應了,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把〈逃亡〉寫完了。我以為作家不是新聞記者,不必直接具體去寫政治事件,還應該是創作。〈逃亡〉當然是很明確以鎮壓民主運動為背景的一部戲,但是我超越現實政治限定,賦予哲學的意味 。

我在寫《一個人的聖經》的時候,回過頭來,將文革的感受寫進去。文學是一種「見證」,是人類生存和人類困境的見證。我所以寫「文革」,因為總想把我經歷的時代做一個交代,留下一個見證。但我的見證不是政治的見證,而是人類生存的見證,要讓人知道有過那麼一種生活,在那個全民瘋狂的時代,受難者先成為打手,然後再受難。人性的弱點我要凸顯出來,書裡沒有英雄,這點又跟葉老相同。葉老號稱他的作品裡沒有英雄,我認為這是葉老對人性深刻的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