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接B2版)

老艾,本名艾未未,曾用名艾末末、艾未來、艾未末、艾末未、未未艾、末末艾、未末艾、艾未朱、艾末朱、艾未木、艾木木、艾末木、艾來未、艾本本、艾未術、艾術未、艾末艾、苯本本、aiweiwei、Aiweiwei、aiWeiwei、aiww……為了與五毛黨周旋,老艾起用了很多別名,並以他的別名製成「最牛逼五毛黨視力考察表」,協助五毛黨「為革命,保護視力」。這算不算是藝術創作?

被稱為「刀客」的維權人士楊佳死後,老艾每天在博客貼出一張點燃的蠟燭的照片,意為驅除黑暗,一共181張,貼了181天。這是藝術作品嗎?

老艾向鄭州市城市規畫局副局長逯軍學習,用胡錦濤的髮型為自己PS了一張標準證件照,並與胡錦濤的原版、逯軍的PS版並列一起,取名叫「本是同根生」。這藝術嗎?

對中國當下現實的深度介入

老艾設計的房子,我不喜歡,太沉。但他家的院子很舒服。每次看他坐在院子裡逗貓,或在太陽底下打盹時狗從他身邊遛達而過,我都會有種天人合一的想像。那是一個能使人超越現實的地方。

老艾早期的作品,除了雙頭對接的皮鞋、用工業油漆覆蓋過的古陶器,還有些從古董家俱改製而來的奇怪物件,像三條腿的桌子、拼嵌咬合在一起的成串圓凳、粗壯的梁木穿透方桌等等。他以傳統工藝將傳統材料重組,就產生了穿透時間和空間的魔力,使本來已經僵化和沒落的傳統文化,在當下的語境中煥發出強壯的生命力。

而他後來的作品,則是對中國當下現實越來越深度的介入:〈自行車〉、〈中國地圖〉、〈穿插〉、〈一碗珍珠〉、〈茶磚〉、〈茶房〉、〈碎片〉、〈水晶燈〉、〈地毯〉、〈根〉、〈蛇頂〉(書包)、〈記住〉(她在這個世界上開心地生活了七年)、〈童話〉(1001個中國人)等等,體量越來越大,表達越來越直接,力量也越來越強。我們從中可以看到這個時代的所有特性:混亂、荒誕、錯位,黑暗、光明、陰影,夢想、美好、希望,就像是現實的一些切片。貫穿艾未未作品的獨特視角,漸漸成為解讀中國現實的一個清晰的路徑。

艾未未曾說:「現代性就是一個人從現實生活中超越出來的能力,是在下沉的生活中失重的能力。」

「下沉的生活」是對中國現實最精確的一個表達。一個僵死的專制政權一手靠謊言,一手靠暴力,維繫著一黨獨裁政權的虛假「繁榮」和「穩定」,代價是自然生態和社會生態的全面破壞,是全體中國人的奴化和退化,是這個國家整體的墮落。

謊言無盡。當建立在廢墟之上的謊言帝國搖搖欲墜時,遇事拘謹的利益集團一再地驅動被警棍和坦克武裝起來的奴隸集團實施暴力。60年來,無數的中國人在壓迫中無聲地死去,帶著他們無盡的希望和努力。

整個中國陷入了一場僵局。一場曠日持久的坍塌。

「民主相對極權,就是你死我活的事。」艾未未如是說。

向風車挑戰的唐·吉訶德

老艾體態寬厚、笑容憨厚,言辭簡煉,充滿跳躍的詩意和一針見血的犀利,對中國現實有著非常清醒和系統的認識。他的博客彷彿是一個公民培訓基地,越來越多的人通過閱讀他的博客得到公民意識的啟蒙,深入了解到前所未聞的中國現實。

網絡世界的老艾,常常令我在腦海中構想這樣一幕動畫:一個笑容像彌勒佛,髮型像夜叉的熊形大漢,足登三接頭皮鞋,跨下騎匹臥槽泥馬,擎起一面大旗獵獵迎風,上書「我要知情」四個大字,指引著他的粉絲兵團在馬拉戈壁大草原上狼奔矢突,縱橫無忌。俄爾勒馬挺槍,遙指官府堂上高坐的那一坨坨滅人器和歡呼機,高聲斷喝:「呔!你們這些蠟像……」,或是「嘟!你們這群蹄花!」

面對譚作人、艾未未們的公民調查行動,四川當局如臨大敵,顯示出了極大的恐懼。

他們怕什麼?要做過多少虧心事,才會怕成那樣?!

為了給譚作人作證,老艾被成都警察打成重傷,用他的話說「差點就回不來了」。而兇手至今仍然在當地政府的包庇下逍遙法外,甚至很有可能依然活躍在打壓異見者和良心人士的第一線。

那些死於豆腐渣工程的遇難學生的家長、結石寶寶的家長、因輸血感染愛滋病的母親和兒童、被騙取了土地的失地農民、被暴力搗毀了住房的拆遷戶、被黑心工廠汙染的癌症村民,依然無處申訴、

飽受恐嚇和欺凌。

這就是艾未未作品中的中國現實。

今年4月的一天,我到草場地258號去找老艾,要求作為志願者到四川災區走訪調查。老艾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做志願者可辛苦啊,你做好吃苦的準備了嗎?

我心裡覺得好笑,對我這樣的成年人,還問這種小兒科的話!後來在四川,我被警察綁架、被非法搜身、被限制自由、被恐嚇、被中學校長指使人毆打、被110置之不理,才知道老艾這句話的份量──在中國,一個人可以很容易就失去人身保障。做一個公民,是要有承擔的。

有人不願意承擔,期待「救世主」來改變現實,以至於在今天隨處可見被驅役的奴隸:黨奴、官奴、車奴、房奴、工奴、學奴……權力被「救世主」所壟斷,奴隸們幻想通過做代理人獲利。從黑社會的打手到派出所的聯防員,從倒勾執法的交警「執法」隊到協助截訪的村幹部,從社區的安保「志願者」到公共汽車售票員,中國人過著人人被管、處處被管、時時被管、事事

被管的管制生活。

社會的進步來自人的生存本能,決不是靠某人在某時某地「劃了一個圈」。當全社會由一個僵化腐朽的結構所支撐的時候,這個社會就是一個巨大的豆腐渣工程,隨時可能垮塌下去。

「橫眉冷對千夫指」的老艾,將《老媽蹄花》隨手一揮,四兩撥千斤。

「差點就回不來了」的老艾,剛做完手術沒多久,又投入到公民調查行動中「俯首甘為孺子牛」了。

無論腐物如何堆積,無論壓在頭上的是坦克履帶還是廣場的方磚,自由總能夠一一穿越,從未停止過生長。

嚮往自由的「一小撮」,就是向風車挑戰的唐·吉訶德。

為了挑戰風車,別有用心的艾未未用了很長的時間醞釀和準備,他不做不具有可能性的事。為別人造房子解決了生計。做藝術交遊諸國。築鳥巢揚名立萬,拿到了話語權。寫博客相當於辦軍校。作品〈童話〉則是一次實戰演習。對楊佳案的跟進是軍事偵察。「公民調查」則是發起一場戰役──在下沉的生活中,這是一場浩大的自救工程。

此時的艾未未,已經

不再單槍匹馬。一小撮同樣別有用心的唐‧吉訶德們和艾未未結伴而行。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後,都各有一小撮同樣別有用心的夥伴。而在每一個夥伴的背後,則是浩浩蕩蕩看不見邊際的人群。他們只有一個目標:像人一樣地生活。

現在,他們將要挑戰那架孤獨的風車了。

1957年,正在遭受迫害的詩人艾青給自己的第一個兒子起名叫「未未」,意思是,現實太殘酷了,叫他愛未來去。

現在,52歲的艾未未,「死」過一次的艾未未,用行動踐行著對未來沉甸甸、最深沉的愛。

現在即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