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畫家通常以山水為正宗,如果畫花卉,也只能畫四君子。在此之外,花鳥之美也是古代畫家所喜愛的題材,但與士大夫的精神相去已遠,所以是宮廷畫家與世俗畫家的所愛。荷花被排斥在君子之外,似乎不是文人畫家所關心的。

暑假間,歷史博物館的朋友們不經意的告訴我,今年館後的荷池開得好極了。內人是荷花迷,聽了這個消息,每天早上都提醒我,趁著路上車子不多,開車去看荷花。

荷花,我們每年都去看的,只是前兩年因為蟲害,開得七零八落,看了並不使人開心。植物園的主管單位狠起心來,把荷池清除乾淨,重新來起,因此才有今年的盛況。真的,每天早上在荷花池的四周有幾十部專業相機在尋找鏡頭,我口袋裏的傻瓜相機都不好意思拿出來呢!

古人對荷花的讚賞最常聽到的是「出淤泥而不染」,把它說成正人君子的象徵。「不枝不蔓」,代表君子的高風亮節。一種木本植物多生枝節,或藤本植物枝葉蔓延,各有其生命的意義,未必不佳,但荷莖一線高挺,確實別有風味。試想到了冬天,荷塘一片枯槁之象,斷桿殘葉,不忍卒睹。可是春天到來,生命力突然自池底迸發,一支支嫩葉勇往直前向天空奔去,到了初夏,已經亭亭玉立,幾與人同高了。這一支支玉蔥般的桿子,展開令人興奮的大葉子,每片足有兩尺的直徑,努力追逐著陽光。它們互相推擠,形成一片綠色的波濤,為盛開的花朵形成完美的背景。荷塘到了夏天,這些突發的生命,好像燦爛的人間舞台,爭奇鬥艷,博得觀賞者一聲讚嘆!

由於不枝不蔓,荷的精神在那「中通升直」的莖子上。我站在池邊,注目於這片綠葉紅花的戲劇,實在太動人了。互相擁擠的大葉子,與爭著出頭的花朵,正是攝影家們爭著捕捉的鏡頭吧!由於這些挺然特立的桿子,才會在微風下搖曳生姿。每一根莖都代表一個獨立的生命,力爭上游,在陽光的照耀下,高貴的伸展它的大葉子,或愉快的打開它的花瓣。生命力強的莖子會把它所撐持的花朵推到高處,可以傲視群倫,舒暢的展示它的盤大的花朵,使人不禁想像是否會有佛陀趺坐其上。力道較弱的莖子,在綠葉的覆蓋下,忍不住就開放了,像半遮面的少女,一副嬌羞的,半開半闔的模樣。

荷花的美是單打獨奏的,以一莖一花為單位,因為欣賞荷花,自婀娜的花瓣看到裏面,是黃色的花心,團擁著稚嫩的蓮蓬,每一朵都是一個故事,而花的美在於與綠葉配襯的關係。荷塘中當然遍處是花,因為每朵花的生命是短促的,我們看到的常常是各個生命階級的花朵。有盛開的,有半開的,有含苞待放的花蕾,也有正在發育期的,像矛尖一樣的新芽。當然了,不可避免的,我們也會看到花瓣飄零的令人傷感的殘荷。

荷,即使沒有花也是動人的,這正是荷最吸引人之處。清初的藝術評論家李漁也是生活藝術家,對於花卉的欣賞入木三分,別有見地。他在「閒情偶寄」中有幾句描述荷花非常中肯,他說:

「自荷錢出水之日,便各點綴綠波,及其勁葉既出,則又日高一日,日上日妍,有風既作飄搖之態,無風亦呈裊娜之姿,是我於花之未開先享無窮逸致矣。」荷花不但有葉子之美,蓮蓬又是一番趣味。花謝之後,初看有些淒涼,但李漁說的好:

「……乃復蒂下生蓬,蓬中結實,亭亭獨立,猶似未開之花,與翠葉並擎,不至白露為霜而能事不已。」初生的蓮蓬中的蓮子,是孕育中的一些小生命,用「未開之花」來形容,實在最恰當不過了。而蓮蓬不像花那樣迅速凋謝,自初生到成熟,已近初秋了。

古代的畫家何時注意到荷花,我孤陋寡聞,一時想不起來。傳統的文人對於花木的評價,一定要與高貴的人格相關才算入流,他們把梅、蘭、菊、竹稱為四君子,是可以與自己的志趣比類。所以文人畫家通常以山水為正宗,如果畫花卉,也只能畫四君子。在此之外,花鳥之美也是古代畫家所喜愛的題材,但與士大夫的精神相去已遠,所以是宮廷畫家與世俗畫家的所愛。荷花被排斥在君子之外,似乎不是文人畫家所關心的。

我略加思考,發現古代文人畫家不愛畫荷可能另有原因。荷花的文人價值經北宋周敦頤的「愛蓮說」一文的闡發,照說已經很肯定了。而觀賞荷花在宋代即很流行,「故宮藏畫精選」中就載明馮大有的「太液風荷」,用工筆畫出很寫實的宮中荷池的景象,與今天植物園的所見幾乎完全一樣。我想,古代的文人是主張書畫一體的,畫起畫來要與寫字一樣,所以不喜工筆畫的「匠氣」。他們選擇繪畫的題材時,必然選擇容易「寫」的,以線條構成為主的對象。這也許就是為什麼竹與蘭為文人畫家所最喜畫的原因吧!荷以葉為主,花雖美麗,但與葉相比則甚小,以寫字之筆墨如何畫碩大的荷葉呢?

畫荷葉若不用工筆輪廓,需要用大筆,甚至要文人們最不喜歡的用側筆作刷子式畫法。他們喜歡畫的梅蘭竹菊中,都是用中鋒直寫的。其中只有菊花有些圖葉,但其葉小,分佈零散,側筆不多。相形之下,荷葉簡直是一大片的墨跡,沒有刷子是無法以水墨來表現的。這也許是荷花要等現代的張大千的筆才能淋漓盡致的呈現吧!我所喜歡的吳昌碩與齊白石作品中都沒見到荷花。

除了工筆細描,用筆觸來畫荷葉是很困難的。荷葉的形狀是面,很平滑的面,不是線條組成,用中國的圓而尖的毛筆無法表現。在傳統的繪畫技術中,有所謂「潑墨」一法,倒是很適當的。可是對於潑墨,只感到它的豪氣,怎麼潑法,有沒有重要作品可以參照,遍查古人作品卻找不到例子。是不是多些側筆塗抹就算潑墨了呢?還是一定要「潑」了才算呢?

照古人的說法,畫畫要潑墨,清醒的人恐怕做不到,明代徐渭的早期潑墨,人近乎瘋癲,潑墨畫與狂草一樣,說不定要喝酒助興才成。也就是用酒來突破理性的約制,筆下才能有痛快恣肆的感覺。在這種情形下寫的字恐怕就無人能識了。但天地間有些事物卻可借此描繪。天上的風雲變幻,地上的山巒起伏,池中的荷葉搖曳,都是可以用少加控制的水墨來再現的。

可是醉酒狀態下的書畫也只能在想像中,真實世界裡少有憑據,張大千先生早年的畫是非常理性與工整的,他的繪畫技巧非常高明,所以仿製古畫足可亂真。後來又在摹寫敦煌壁畫上下了功夫。像這樣的畫家應該不是所謂文人畫家,比較接近專業畫家。他是何時真正潑起墨來了呢?

我記得在民國六十年代,大千先生在歷史博物館盛大的展出新作,我們去參觀,都覺得他的風格有很大的改變。他自大陸去了美洲,後在巴西落戶,又與畢加索見面,應該是受了現代藝術風潮的影響。我的正努力於現代畫運動的朋友們認為是受他們的影響。真的有些近似,因為現代畫運動時如五月畫會的作品,也使用了流彩的技巧,雖然用的是西洋的現代顏料,其效果幾乎與張大千在宣紙上用中國顏料加墨是相同的。而且努力的方向也大體一致:都是把西方抽象畫的技巧融入中國畫之中。自此以後,他的山水畫與荷花都是潑墨加藍綠彩的畫法了,並因此自專業畫家進入表現藝術家的領域。直到今天,他的畫在國際市場上還是以潑墨最為搶手。

總之,他用潑墨法解決了荷畫的大問題。現代畫家中有幾位是畫荷能手,但大多不能拋開工筆畫的影子,或者用西方水彩的畫法,都不能把荷池中搖曳生姿的,有雲雨之氣的荷葉群表現的徹底。

二十年前,我開始收藏些書畫,對大千的荷花也曾考慮過。但是他那些氣勢磅礡的大畫我實在沒有能力買,而細筆的小畫又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所以他的畫原不在我的考慮之內。有一次,進到一家熟悉的書畫店,看到牆上掛了一張潑墨的墨荷,非常草率,但墨韻很生動,這張畫居然只有荷葉、沒有荷花。看落款,是張大千的畫,使我很難想像他會畫這樣瀟灑而不經心的畫。問起店東,原來是張大千在某種場合下,吃得高興,為酬謝大廚所隨意揮筆所得的作品。我看慣了抽象畫,覺得此畫別有雅趣,價格上我尚可負擔的範圍內,就收下了。有一陣子,我把它掛在客廳裏,有的朋友會問,這是荷花嗎?我笑笑說,好像不是,是荷池的印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