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許多台北長大的孩子一樣,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海,是在淡水的沙崙海水浴場。大海,從此不再是書上的彩色圖片,或是一個個冰冷的鉛字所堆砌起來的符號,它開始在我的面前真實地流動起來,有了呼吸,有了氣味,有了溫度,有了溼度,它一直流到了我的天涯海角。
在沙崙,沒有美麗的銀色沙灘,沒有蔚藍的大海,也沒有雪白的浪花,就連潔淨的貝殼和鵝卵石都沒有,這裡的大海,和我們從故事書或電影上看到都不一樣。也或許,它並不算是真正的大海,淡水河在這一帶出台灣海峽,而留下了三面黑色的沙丘和泥濁的鹹水,所以那兒的浪也不算大,它唰啦啦的時而漲上來,時而又神秘的往後退,沒有人知道它究竟要退到多遠的地方。它看上去非常平靜,波瀾不驚,但規律地一來一去、一進一退中間,卻又暗藏著可怕的漩渦,駭人的,在天空與大地之間發出嗡嗡的迴聲。
如果沉到沙崙的海水裡,你什麼也看不到,因為這裡的海水多半是黯淡的,就算夏天的陽光照射下來,也無法把它穿透,反倒是所有的光芒都會被它吸收掉似的,只留下了一股鬱鬱的黑。那黑,卻自有一種奇特的魅惑力,它吸引著我拉起裙角,一直要往海裡面走去,直到海水淹沒了我的膝蓋,一下子忽而湧上來,打溼了我的腰。海邊的風淒厲地刮著我的頭髮。我彷彿看到1884年秋天的早晨,法國軍隊在這裡登陸,和清軍發生一場激烈的血戰,潮汐的巨大落差把他們全都捲入海裡。我全身又濕又冷,兩條手臂都在發抖,卻忍不住想要繼續往前走。就在那混濁不清的海水之中,似乎躲著一雙手,他握緊了我的腳踝,一直把我往那片神秘的大海拖去。我被魘住了。
十七歲的我們,確實是被那片大海魘住了。幾乎每個禮拜,我們都要從北投跳上火車,一路沿著淡水河,經過那時才剛落成不久的、鮮紅色的關渡大橋,經過河邊綿延不斷的茂密紅樹林,往沙崙那黑色的懷抱裡跑。尤其是秋天末尾,我們從淡水一直晃到淡海,而那時海邊一個人都沒有,冷得人頭皮發麻,浴場也關閉了。我們繞過沙崙的正門,沿著一排鐵絲網,向左走,走到盡頭靠沙丘的地方,那裡不知被誰剪出了一塊小小的缺口,正好可以讓一個人通過。我們鑽進去,穿過林投和黃槿,一邊跑一邊把鞋子脫下來,打赤腳,在冰冷的沙灘上狂奔起來,瘋了似的大喊,比賽誰最先跑到海水裡。而那時的沙灘上也還全是密密麻麻的招潮蟹,伸出泛紅的大螯,我們一跑過去,牠們全嘩啦一下躲進了小小的洞裡。洞口堆著可愛的沙土──在這一片看似蕭條的黑色沙灘上,原來也蠢動著無數不安的生命。
當黑夜來臨,我們便點起火把,走上那一道如今已癱塌的平台,一直走到海中央,放起煙火。我們把零用錢全掏出來,湊在一起買了上千元的煙火,立意要給十七歲的自己一個最美麗的沙崙之夜。煙火炸出高而巨大的火花,燦爛奪目,我們仰頭望著夜空,卻忽然興起一股莫名的悲壯,在火光的照耀之下,臉龐全掛滿了淚。在那一刻,苦澀的海水、鹹濕的海風,也彷彿療癒了我們春春心事中說不出口的虛無和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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