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像《金剛經》裡說的「一切諸相,即是非相」。王羲之書法的「諸相具足」原來是不存在的,只是假藉諸多不是王羲之真跡的「諸相」,顯現一次又一次的「夢幻泡影」而已。
目前收藏在倫敦大英博物館的敦煌文物中,有王羲之的「瞻近帖」和「龍保帖」,都是唐人摹寫的殘跡。這兩個帖也收在《十七帖》中。可見王羲之的這些書信,早在唐代,已不只皇室貴族重視。唐太宗不遺餘力地蒐集王羲之的帖,刻石,摹寫,製作成複製本。甚至遠至邊陲民間,也已經把王字作為臨寫的範本,上行下效,王羲之一封一封信都變成了廣大民間練習書法的「法帖」。「書聖」的尊稱,不只是王羲之個人的書法成就,也同時說明了他在漢字美學傳承上巨大的影響力。
收藏在倫敦的「瞻近帖」、「龍保帖」,就是唐代臨摹王字留下來的殘紙,原件已經殘破不堪,上半部大多破損失佚,但和《十七帖》完整刻本對讀,都還可以辨認。
「瞻近帖」是王羲之寫給妻舅郗愔的一封信,原文是──
「瞻近無緣省苦(告),但有悲嘆。足下小大悉平安也。
云:卿當來居此,喜遲不可言。想必果言。告有期耳。
亦度卿當不居京,此既避(僻),又節氣佳。是以欣卿來也。
此信止還具示問。」
郗愔是王羲之妻舅,他們兩人要好,常常書信往返,也交換私密的「服食」藥物經驗。
因為分別兩地,很感嘆無緣親近見面。郗愔來信說,可能來紹興住,王羲之因此非常高興,充滿期待。他猜測郗愔不喜歡住在熱鬧京城,特別告訴郗愔,紹興一帶,山水隱僻,天氣又好,很盼望郗愔趕快來。
信裡「告」寫成「苦」,「僻」寫成「避」,書帖文字的通假使用非常自由,是過去手寫文字的特徵。今天年輕人的電腦書寫又出現同音字大量「通假」的現象,老一輩很不以為然,但也許是未來漢字發展某一種新的趨勢,也未可知。
「瞻近帖」殘紙是唐朝人臨摹的王羲之書法,地點在漢字領域西北邊陲的敦煌。東晉時代活躍在紹興的王羲之,大概也很難想像他在江南寫的一封信,會在四百年後的唐代西北邊疆荒漠之地被後人臨摹學習。
「瞻近帖」敦煌殘紙上的筆跡,與一般看到的《十七帖》裡的筆勢很不一樣。用筆速度比較快,起筆與收筆都常出鋒。我懷疑「瞻近帖」不是大書家的臨摹,很可能是一般讀書人的習字,不像一般看到王羲之字體的雍容,比較耿硬跋扈,也比較乾。
王羲之的書帖一代一代臨摹,上至大書法家,下至販夫走卒,每一家每一人都在臨摹中寫出自己的個性。王羲之本來的形相面目,早已經不在人間,卻以千百種不同形相、不同面目,在人世間廣佈、流轉、傳承。很像《金剛經》裡說的「一切諸相,即是非相」。王羲之書法的「諸相具足」原來是不存在的,只是假藉諸多不是王羲之真跡的「諸相」,顯現一次又一次的「夢幻泡影」而已。
看王羲之的「帖」,要「不生法相」也許很難,就像在敦煌流沙間看到的一片殘紙,讀到「想必果言」,認出那是「瞻近帖」中一句,還是有執著,卻即刻想到經上說「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不能見如來」。
和「瞻近帖」一起被臨摹的「龍保帖」是一封短信──「龍保等平安也,謝之。」「龍保」是王家的子侄輩,王羲之回信說:龍保等幾個晚輩都平安,謝謝。
「甚遲見卿舅可耳,至為簡隔也。」「遲」有「期待」「盼望」的意思。「瞻近帖」裡「喜遲不可言」也是同樣意思,知道郗愔要來,「喜悅」「期待」的不得了。
「至為簡隔」是疏遠間隔太久,沒有相見,所以充滿見面的期待。
敦煌的殘紙上,「龍保帖」只剩十一字──「龍保等平安也,謝之。甚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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