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柏林牆的倒塌幾乎被公認為冷戰結束的標誌,但我愈來愈懷疑這個標誌對中國人的意義到底有多大。一場曾經分割全球政經布局乃至於知識生產的無煙戰爭,就真隨著那一堵象徵之牆的粉碎,輕而易舉地被送進歷史的積塵之中了嗎?
年輕一代的冷戰記憶
在我這個生長於冷戰時代,經歷過冷戰教育的人看來,今日年輕一代對冷戰的陌生是很不可思議的。更令人困惑的,是那些年紀與我相當的人也好像不再記得冷戰是怎麼回事了。明明我們的內戰狀態曾被納入全球冷戰格局之內,雙方鬧得劍拔弩張;明明美國曾經是亡我之心不死,總想以太平洋島鏈封鎖中國的帝國主義者;這一切究竟是怎麼消失,又怎麼被遺忘的呢?
於是我做了一個小實驗,用三個問題去問身邊的朋友,希望他們的答案可以給我一點啟示。第一個問題是:「你認為冷戰結束了嗎?」大部分人都說它結束了。然後我提出第二個問題:「那麼冷戰是哪一年結束的呢?」除了少部分人比較猶豫之外,大多數人都說是1989。接著是第三個問題:「我的意思是對中國人來講,冷戰是哪一年結束的?」這時候,原來順暢迅捷的問答就中斷了,大家似乎都不太能夠確定這個問題的涵義。而且朋友們的反應也都開始變得五花八門,什麼答案都有;有人說是中美關係正常化的那一年,也有人說改革開放之後,甚至還有人說:「冷戰好像還沒結束吧?」
蘇東波效應 歷史終結
我們從來沒有經歷過柏林牆倒塌那麼清脆俐落的戲劇化場面;或者更準確地說,中國人在那一場戲裡並沒有扮演任何重要的角色。一般人心目中的「冷戰結束」是個急促的歷史意外。短短半年之間,波蘭舉行大選,匈牙利和奧地利之間的鐵絲網被剪斷,捷克爆發「天鵝絨革命」,蘇聯逐步邁向解體。據說這是「西方」的 最後勝利,「歷史的終結」,資本主義和代議民主政治全面取代了計畫經濟與共產主義。從這個角度來看,冷戰的終結似乎是非常明確的,它的時間坐標清晰,意義也毫不含混。只不過這種一度盛行的說法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事實,那就是中國例外。
沒錯,在主流的「冷戰終結」論裡面,中國是個獨特的例外。因為在那驚心動魄的一年裡面,中國並沒有發生改朝換代式的變革。比起朝鮮和古巴這容易被人在認知上邊緣化的「現存社會主義國家」,中國如今甚至成了世上有數的大國,因此它的例外也顯得格外不容忽視。
可要是換個角度從經濟制度的變化來說,中國的市場化,卻又比任何一個前社會主義國家都還來得早。難怪有些西方觀察家甚至把鄧小平開啟的改革開放視作冷戰終結的開端,因為在他們眼中,它無異於社會主義中國對資本主義的「投降」。假如我們接受西方主流的說法,認為冷戰的結束就是西方民主政制與資本主義對 東方共產主義與計畫經濟的全面克服,那麼我們又該如何理解中國這種變與不變共存,政治體制延續,但經濟路向急轉彎的局面呢?我們是不是可以據此大膽推測,冷戰對中國而言是個介乎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詭異狀態呢?
冷戰的終結 中國的曖昧
要瞭解這種詭異的曖昧,最好的辦法,就是去問一般中國老百姓如何確定冷戰終結的年份。如果有人說中蘇交惡就是冷戰終結的那一點,那麼他大概是把東西兩大團塊的對立視為冷戰的本質,所以才會格外看重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的裂變。如果有人以尼克森訪華為標誌,那他大概是把中美友好當成兩大陣營突破閉鎖關係的 第一道門鎖了。要是有人以改革開放為起點,那麼他一定是認為經濟制度的分歧才是冷戰的根本要素。要是有人說冷戰其實還沒結束呢?
冷戰幽靈 迴繞上空
其實,在某些隱晦但又確實存在的跡象看來,我們的確可以大膽地說冷戰還未終結;至少我們仍未完全走出二元對立的冷戰思維,仍然把眼前許多實在的制度改革選項,視為兩種意識形態的戰場。冷戰的幽靈依然在上空隱約迴繞,儘管我們一方面會和美國爭辯貿易保護主義的問題(30年前有誰猜得到居然是我們這一邊在反對貿易壁壘!),另一面彼此卻把對方看作未來世界發展道路的對手(比如說,用「北京共識」去代「華盛頓共識」?)。今天的中國不只令很多西方觀察家感到困惑,就連許多倡言「中國模式」的中國人也說不清楚到底什麼叫做「中國模式」;也許,冷戰的曖昧就是這一切疑團的表徵了。
(摘錄自《南方周末》2009-11-18,作者梁文道為香港知名評論者。原題:「冷戰的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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