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能堂而皇之地寫下「中華民國」這幾個字了。倒退二、三十年,光憑這幾個字,就能惹來一身麻煩,搞不好,甚至可能會坐牢。
我這輩子最荒誕的事就是十幾歲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的一名關員,請注意,是關員,不是官員。少年時代萌芽的「反動」思想擋不住邪了門的運氣,十七歲,我成了一名「光榮」的海關關員。這是個傳說中的金飯碗,只是對我來說,蹲在這隻大飯碗裡,實在太壓抑了。所以,我最終主動辭職把金飯碗給扔了。
不過,海關也在客觀上給了我看世界的機會。我是1985年進海關的,那年頭,一本外面來的畫報絕對價值連城,借給誰看一晚上,能換回一盤原版的鄧麗君或劉文正的磁帶,對方甚至還得搭上一周內的每日早餐作為bonus。
進海關沒多久,有件事讓我開了洋葷,也是我頭回和台灣的近距離接觸。進海關沒多久,我被派到港口的錨地裡檢查外籍貨輪,那時候已經有台灣貨輪掛上巴拿馬這類國家的旗子,跑大陸生意了。有那麼一回,我就登上了一艘有台灣船員的貨輪,就被「洋氣」撞了一下腰。按說台灣算不上「洋」,可那時候的大陸,連已經被紅色政權改造了三十多年的上海都還被北方人動不動就說成「洋氣」,就更別提台灣了。
對照如今的腐敗中國,就算你再怎麼想像,也想不到,那時候的中國海關有多麼廉潔。最簡單的一個例子,在船上抽口洋菸不算啥,但卻萬萬不敢收。加之我又是個老實孩子,抱定了在船上抽死,也不能往回拿的決心,不是風格高,只是膽子小。
頭回上台灣貨輪,就見到了「原裝正版」的台灣人。除了公事公辦辦理各種手續,心裡反覆告誡自己,不能多說一句話,「敵人」是很狡猾的,萬一說走嘴了,把國家機密說出去就瞎了,誰知道這船上哪位是台灣特務啊。現在想來,我那時候除了膽小,還很傻、很天真。
其實,我覺得似乎台灣船員心裡好像也七上八下的吧,我從未遇到過哪個台灣船員和我多說什麼的。不到二十歲的我,穿著筆挺的黑色海關制服,頭戴著有閃亮帽徽的大沿帽,自己照鏡子時都覺得挺威武的,估計「敵人」看了也挺滲得慌(注:害怕之意)的吧。
這麼多年了,真對那時候遇到的台灣船員沒什麼印象了,只記得頭回看到「原裝正版」台灣人,我回家和我爹眉飛色舞地描述,他們好像都很瘦,個子不高,但穿的倍兒時尚。可想而知大陸當時有多土了,一個台灣船員的平日打扮都能被我看作洋的標誌。還有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台灣人說話的方式,跟港仔不一樣,但有那麼一股特好聽的味道。我和我爹說:「他們不說『和』,說『汗』,這是我的護照『汗』船員證。」
我爹是從民國年間過來的人,他老人家告訴我,早年間,北平就說「汗」,而不是「和」。
之後好幾個月,我就得了「汗」癮,在家裡天天「汗」啊「汗」的──哇,今天我們吃米飯「汗」炒菜啊……。
老實交代,我還是偷著幹了「非法」的事──擅自偷看船上的報紙、雜誌,青春期的我多麼變態啊,面對《花花公子》、《龍虎豹》,完全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看到《中央日報》、《中國時報》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會產生跟「性高潮」相差無幾的緊張興奮。
去錨地裡的貨輪上公幹,待的時間往往比較長,有時候甚至要住在船上。這給我偷看台灣「反動」報紙、雜誌極大便利,我就跟看情書一樣,恨不得把每個字都吞下去,看如五雷轟頂的大陸新聞,看讓我垂涎三尺的「中央副刊」、「人間副刊」。我的「犯罪」經歷是步步升級的──先是拿海關發的工作筆記本摘抄,後來實在忍不住,開始偷,那可是真偷,因為我想不出辦法,如何正大光明把報紙拿走,只能偷了。這樣的場景於是就出現在1980年代中期的許多暗夜──一個穿著中國海關制服的青年,在大陸外海的一艘船上,先把同事騙睡,自己偷偷溜到餐廳或閱覽室,取下那裡的報夾,左看看、右瞧瞧,斷定四周沒人,撕下感興趣的版面,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嗖」地藏進公文包。如是夏天,這點事兒,甚至能折騰出一身大汗,是緊張加驚嚇造成的,但估計也許比做愛消耗的體力都不小。
時間不長,我就被調到了貨物查驗。可「中華民國」依然是大魔咒,揮之不去,天天嗡嗡嗡、嗡嗡嗡在腦袋裡盤旋。台灣和大陸間的轉口貿易已經越來越多,記得有那麼一個酷暑,我去查驗一個台灣進口的集裝箱,裡面是大批台灣產零配件,貨主打開集裝箱,我抽出其中一個一看,小小的零配件上貼著「Made in R.O.C,中華民國製造」的標籤。於是,又一個場景出現了──這家公司傾巢出動,場院裡大批工人一個個撕掉上面的「中華民國」標籤。
在當時的海關,還有一份進口音像製品違禁目錄,上面羅列了大批港台流行歌曲的名字。這類違禁歌曲大體分兩類,一類是代表了資產階級腐朽生活方式的歌曲,比如〈美酒加咖啡〉、〈別在星期天〉、〈毛毛歌〉,這被叫做「黃色歌曲」,屬於「瓦解我們社會主義堅強意志的毒素」,當然得禁;另一類和政治有關,最典型的是〈中華民國頌〉和〈媽媽呼喚你〉。〈中華民國頌〉不必多說,多反動啊,那年頭我特幼稚,有一次,找有關領導探討業務,問人家:「禁〈中華民國頌〉我理解,可〈媽媽呼喚你〉這歌詞多好啊,『我一心要回去,一心要回去』,人家這不是日夜思念祖國大陸呢嗎,為什麼要禁啊,是不是不符合統戰政策啊?」領導看了看我,半天憋出一句:「它哪裡是思念祖國啊,它那是反攻大陸,亡我之心不死!」
名家小檔案
平客,本名姜弘,八○年代末任職於大陸電台,是大陸傳播台灣流行音樂的先驅。後任職於包括滾石唱片北京公司、香港紅星音樂生產社、美國How Stuff Works中文網等機構,並與友人成立「反波」播客(podcast),被國際媒體稱為「中國第一播客」。
發表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