櫥窗映出我的模樣:穿著黑短大衣,黑髮齊肩,一條繡花紅裙邊露在短大衣外,與一臉悲傷不相符。時間彷彿瞬間滑走,想不到已過二十多載。裡面不斷有人影經過我面前,那是他,鼻子挺直,眼睛專注地看著我,他朝我笑得有些詭異,彷彿是終於逮住了我:我成了一個紮著兩個辮子,白襯衣黑裙的少女。
那年夏天很熱,汗珠沁出額頭。我有些害羞,卻不能止住自己不跟著他走,天邊的火燒雲映照著我倆。廣場上十來個人,正跟著音樂在學西方的交誼舞。他停了下來,看了一會兒,朝我伸出手來。「來,和我一起跳。不要怕,沒有什麼事可怕的。」
我果然膽子大起來,腳步移動,踩著節奏。「一二三,一二三,抬起頭,挺起胸。」他看著我,笑起來。很害羞的一個女孩子,和生命裡的第一個男人在跳舞,所有的人都不見了。突然音樂變了,廣場周遭本來跳華爾茲的人,全跳起手腳大揮大劈的集體革命舞,他沒影了。
他是我的歷史老師,因為自己的弟弟死在長江的武鬥中,歸為他的責任。他不負重荷,加之清查三種人──參加過文革派性武鬥的人,他選擇了結束生命。
這些年,我有意迴避這個人,從不去想他埋在什麼地方,當然也沒有找過認識他的人。那麼決然一了百了的人,可能他的家人不會留他的骨灰。
我相信人死如燈滅,另一方面,我不否認人死後,那些不安的靈魂,會向我們傳達信息。一分鐘前我在櫥窗的玻璃裡看見他,感覺他仍是從前的他,我也是從前的我,奇怪,他教我跳舞!他從未在大庭廣眾下這麼做過。他的魂魄可能正巧在附近遊蕩,相遇了我,看見我的絕望,做了那時的我想他對我做的事。
一個女孩子該有如此虛榮心,在眾目睽睽下,和自己愛的人跳舞。
這麼說,我承認自己愛他,過去了這些年,我明白一個男人的愛情既能損害你的意志,也能溫暖你受傷的心,即使他已成了一個鬼。
我是那種從心底深處不開心的孩子,帶著對這個世界牴觸和不滿長大,我的內心一片黑暗和孤獨,我有理不饒人,心上有潔癖,極端追求美
那麼對我丈夫呢?
我看得遠,看不到近,越近越拒絕回想,就像剝洋蔥,眼睛被洋蔥氣味衝得淚往外湧。1997年之前的事,我腦子容易過一遍,1997年之後卻不願意去記住。似乎我們倫敦的家裝了新式暖氣片;從宜家買來地板,自己動手做,每個房間都鋪上地板;窗玻璃全換上雙層窗。不過還是裝不了洗衣機,只能用手洗,大件和冬天衣服到洗衣店去。我是那種從心底深處不開心的孩子,帶著對這個世界牴觸和不滿長大,我的內心一片黑暗和孤獨,我有理不饒人,心上有潔癖,極端追求美,為此,不計較得失,甚至當眾不給他面子。比如他不說實話,我一眼看出,馬上指出,一點也不留餘地。他喜歡我穿性感,拍性感照片,可我願意按自己的本性穿戴,不與他合作。我買一個結實漂亮的旅行箱,他認為那價格高,可以買好幾個低價的旅行箱,非要我去商店退掉,而我不去。幾年下來,他用壞好幾個旅行箱,我還是原來的那個,我會譏諷他。他受不了我,說我哪像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做個女人,我失敗透了,周身上下全是缺點,我可以想到他對我有多麼不滿意。
我把自己鎖在浴室裡,整整一個晚上。他要我開門,我不開,我要他寫出保證對我好。最後我們家浴室門被踢壞。我哭了,他並不勸,服了安眠藥上床睡覺。我聽著臥室傳來的呼嚕聲,心頭冰涼。原來婚姻如此,一個人會變得如此陌生。我走到鏡子前,看自己,我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麼慌張,那麼可憐,我看見自己整個靈魂在下沉,在做掙扎。從那之後,我不願和他爭吵,遇到發火時,一摔門就出去,一個人在街上沒目的地走。他不會來找我,一直走到深夜,也沒地可去,還沒帶鑰匙,只能叫門。他早就睡了,他習慣吃安眠藥幾十年,叫醒了,會相當不快。
英國的心理醫生說過一句話,震得我半晌未動:「可憐的孩子,你得走出家,或許你可重新找到自己。」
我聽從他的建議,不是隨出版社宣傳書旅行,需要每日從早工作到夜裡,而是一次完全放鬆自己的度假,乘歐洲之星從倫敦到巴黎,在那兒和老朋友見面,然後又乘火車到了慕尼黑,也是與老朋友見面,坐在寧靜的湖邊,喝著冰啤酒,看野鴨展翅掠過水面。那時候我丈夫在哪裡?
回到倫敦,正值自傳英文版出版。之前《泰晤士報》周日版頭版全頁和第二頁第三頁連載,英國出版社做此書的宣傳,上了不少書店暢銷榜,銷量當時超過還未全球熱賣的《哈利波特》一書。
這麼說,我承認自己愛他,過去了這些年,我明白一個男人的愛情既能損害你的意志,也能溫暖你受傷的心,即使他已成了一個鬼。
雪梨作家節邀請我,恰好澳洲也出版我的自傳。我記得那是個五月。從倫敦飛雪梨,中間在曼谷停留一下,再啟程飛。整個旅程接近二十四小時。下飛機後,我以為有作家節的人等著接。我腳邊是行李,看見另一個人也疲倦地等著,他在繫皮鞋的帶子,那是一雙初看普通再打量一眼就非常別致的鞋。
他頭髮剪得很短,四十出頭,高個子,身材非常勻稱,下面是一條黑牛仔褲,上身是裁剪講究的西服,沒有打領帶。他讓我跟著他一起往外走,並把我的行李放在他的行李車上,推著車,自我介紹說他叫P,在一個英國大學當老師,寫小說,也寫詩。
他問我,我也簡單說了。
這麼說我們坐同一架飛機,真是太巧。
天暗黑,四周全是旅客。沒有車子等到外邊,我們坐上一輛出租車,他把一封信給我看,是作家節讓我們自己乘出租車到作家節指定的旅館。旅館大堂燈光輝煌,到處都是高大的花瓶插著鮮花,全世界各地來的作家都在這兒。有人把我們帶到各自的房間,我的房間可以看海,出版社送了很漂亮的鮮花。歡迎卡日程表放在桌上。
這一覺睡得很踏實,早上我發現已有留言在電話機裡,可是需要到下面去聽。我下到大堂,P也在那兒,我說我需要聽一個留言,他問要不要幫忙?我搖搖頭。
作家節安排小麵包車,大約二十來個世界各地的作家,上車。我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子,P也來了,他問我能不能坐在我邊上?我點點頭。
他叫我的名字,我說是她的妹妹,他笑了。他笑起來牙齒很白,非常迷人,敏感,富有人情味。不笑時,整張臉很憂鬱,像在思索什麼,和我很相似,那神態我已認識了許久,想必他也一樣。奇怪,我英語出奇流利,平時不太用的詞都跑到嘴邊,這樣一路說到風景區的作家營地。組織者拿著一張紙分配,一人一所大房子。我和一個印度女作家,住在有走廊相通的兩幢房子內。這時有人找我。我一看是中國時就認識的好朋友,她在這兒的一所大學教中國文學,按照我給的地圖,自己開車來這個地方看我。
我把她帶到喝酒聊天的地方,P在那兒,讓我們坐他旁邊,一直到吃飯的時候,換了一個地方,他也沒有離開我們半步。作家都回自己住所,我們三人還在喝酒聊天,他講笑話,一直到深夜。我們一起往各自住所走,山上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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