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接B8﹚
被風吹得嘩嘩響,沿著小徑全是點著一盞盞小燈,到岔路口,月光下,我們道晚安,可是他走了十來步,折了回來,緊緊地擁抱我。我們互相看著,然後他掉頭走了。朋友馬上說,若是她不在,他會跟著我走的,他愛上了我。我搖搖頭,愛情已從我的生活中退走好些年了,怎麼可能?
晚上是會議開幕式,出版社女編輯建議我穿好看的禮服。我選了白禮服,短到膝蓋,一雙同色高跟鞋,頭髮梳在腦後。那是個酒會,女編輯把我介紹給好些記者和書店老闆。我在那酒會上認識了很多作家、出版商和文學代理人,都與我喝酒,下午品酒時,已差不多喝了半瓶,這個晚會與人碰杯,不知多少葡萄酒進入身體。我和一女作家正碰杯接吻,我看見消失了大半天的P,他穿著很講究的西服,襯得人煥然一新,眼睛熱情地盯著我。我笑容滿面地對他說,真好,你在這兒,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吃晚飯?
他說太榮幸,太好了。
晚飯結束很晚,我們被送回旅館差不多十二點了,經過酒吧,他問我要不要喝一杯?我看著他熱切的目光,搖搖頭,不過我說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飯。
當我來到早餐廳,他也到了。有一個女出版商走過來說,她看了當天的報紙,祝賀他得到了一個載入英國文學史冊的重要位置。我也祝賀他,他顯得喜氣洋洋,這一天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他的生活從此改變。
這一天我要做兩個演講,還有好幾個採訪。他會比我更忙。我們說好晚上見面,到時給對方打電話。
我們是魚。我們需要水,他說。那時我不知道他的水是我一生存在的原因。那個神奇的夜晚,是第一天。以後他對我說,他什麼也不缺,惟獨缺我,他一直就在等我出現。我們一見鍾情,愛情使我們重新煥發青春,我們睜開眼睛閉上眼睛、我們的聲音、我們的舉止包括身上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快樂的氣息。
每到一個新地方,我把他送我的詩集拿在手裡,讀每個字,都會讓我快樂,就此之後,我不必用安眠藥,就可入睡。我想念他,非常想念他,盼望早點結束這個宣傳新書的旅行,早日回到倫敦,早點見到他。
回到倫敦,他早有一封信在家裡等著我,說我走後,像是末日降臨,更多的是說到讀到我自傳的感受,說這書可和狄更斯托爾斯泰的作品媲美等等,他期待著和我見面。
我丈夫拆了這信,看這信當然明白怎麼一回事,神情怪怪的。隔了很久,他才說希望與P見面。我說我來問問。
從巴黎坐火車到那兒,旅館是在一片小山丘上,可望得很遠。我拿出相機拍了風景,躺了下來,盯著厚重的百葉窗,才意識到我失去了什麼
P說,他來安排一次聚會。
那是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第二天,我們去P的家。P同時請了好幾個他的好友,還有澳洲的那位女記者,正好也來了倫敦。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的妻子J,她是一位傳記作家,布克獎的評審。從他的詩裡可以讀出他對早年失去母親的傷痛,他需要一位母親似的女人,在他的生活中。
我去了加拿大開會,那期間丈夫的情人住進我們家。
P非常不高興,他一直勸我搬走和丈夫離婚,他自己和J離婚。丈夫很支持我,他對我的小姐姐說,若是我和P結婚,也算是一件大事,和一個如此重要的人結婚比跟一個英國王子結婚更讓人羨慕。小姐姐自然也喜出望外。丈夫把這件事看得很重,與我辦離婚手續,說我與人有姦情,快速送上法院,等著法院同意。
可能是對未來的生活害怕,可能是丈夫的壓力,可能是我並未準備好要作這樣的變動,我在那個周日躁動不安,我收到P寫來愛我的傳真,說J的情人送她一個大戒指。我心裡很難過。我寫了傳真給丈夫,說一個人在這兒,P回家去了。丈夫要我馬上回家來。他說正好我的小姐姐也在,他倆堅決要我離開P,要開車來接走我。
之後的一切都像中了邪一樣,那天半夜我一個人沿著運河走,一身是露水回去。早上我打了一個電話給他,他說馬上趕回家,再去辦事。我卻寫了一個長信給他,表示離開他,讓他回到孩子們身邊。
有過多少次與他見面的機會,我都沒有做,起碼我可以再去那個公寓一次,我知道他在,但是我沒有。他給我手機裡留言,我沒有打回去,他安排我與他介紹的文學代理人見面,要陪我,我沒要他去。我走得堅決徹底,其實不是針對他,而是針對丈夫,針對倫敦,針對英國,我對自己這九年在這裡的生活厭倦了,我要結束這一切。
很巧我的自傳在國內出版,我便飛回北京。去中國使館拿簽證時,我給P打了電話,告訴他我要離開,他說我們要見一面,但是他晚上得去一個學校參加活動。我等了不到半個小時,他就到BBC旁邊的教堂門前,到處張望,我轉到他背後,他一把抱住我,帶我去旁邊一個酒吧。
我們坐出租到Paddington火車站,又到酒吧喝了一杯,他高興一些,不斷地親吻我,擁抱我,叫我要給他寫信。我們一起朝火車走去,我們知道分別的時刻到了,他又哭了,我卻忍住,目送火車朝前開了,淚水如雨點而下。那晚我就像一個鬼一樣,一個人在倫敦遊蕩,到夜深才回到那本不是家的地方。
我去了法國南部瑪格麗特‧杜拉斯故鄉一個文學節。P給我手機留言,他希望我順利。從巴黎坐火車到那兒,旅館是在一片小山丘上,可望得很遠。我拿出相機拍了風景,躺了下來,盯著厚重的百葉窗,才意識到我失去了什麼,在旅館睡了八個小時,幾乎錯過晚上的演講。那次有好幾個中國作家去那兒,也從海外請了魏京生等人。之後我去了瑞典國際婦女節,本來P說要陪我去,一起和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見面,當然他不能來。我在開會期間,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要瑞典筆會安排我到他家吃飯,人們都很驚異,因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從腿不方便,不能說話後,幾乎少有外事活動。我去了他的藍屋吃飯,陪我去的朋友在火車上對我說,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想知道我的男友是誰,我只回答人生變化無常。
從瑞典回倫敦第二天我就飛到北京,租了一個朋友在西壩河的房子。
那天沿著京順路,我走得很快,沒多久用盡力氣,越走越慢,走了近三個鐘頭。1989年六四那夜,我從長安街順著人流跑到呼家樓,一路都是燃燒的軍車,堵著道路的公共汽車和卡車。後被朋友用自行車載走,走的也是這條路。之後我躲藏在此,各種小道消息說好幾支部隊準備內訌,北京老百姓開始搶購食物,說要打仗。我們好幾個朋友,也跑去買麵條來貯藏。也許有這緣由,每次回北京都願住此。剛認識丈夫後,他找來也是這地。整個京順路兩旁大樹成行,不時有車輛經過,我始終沒有哭。我一直走到租的房子,進了屋,倒在床上,馬上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我去找房子,在京順路邊上的望京小區,有一幢尾樓正在出售,雖是毛坯房,一看房子,兩室兩廳兩衛,方正亮堂,統統朝向花園,馬上決定要了。這天是2000年9月21日,我38歲生日,我因此選了一個與生日一樣的樓層和房號。這才是我在世上第一次有一個屬於自己、可安放一張小小的書桌和躲避風暴的地方。
(本文節選自《好兒女花》,九歌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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