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為張充和女士整理她多年以來所珍藏的「曲人鴻爪」書畫冊──裏頭收有從1937年以來無數曲人給她的書畫和題字,共三大本摺冊──故有幸從充和口中陸續聽到許多有關抗戰時期的文人逸事。其中一個令我難忘的故事,就是有關陳衡哲的五妹陳戊雙與張充和的一段曲緣。現記在這裏,以饗讀者。
且說,住在重慶北碚的周仲眉夫婦一向愛好昆曲,加上家裏條件又好(抗戰期間,周先生在北碚的中國銀行當總經理),在當地擁有風景優美的住宅,故經常在家中舉行曲會。尤其是周夫人陳戊雙(陳鸝)──即著名女作家陳橫哲的五妹──自幼成長於國學根底深厚的家庭環境中,書畫俱佳,自然交接了不少文化友人和昆曲同好。可以說,抗戰時期流寓於重慶地區的人大都知道有名的周家「曲社」。那個曲社有點兒像從前歐洲的salon,是當時文化人經常聚會的地方。對那擅演昆曲的充和女士來說,周家更是一個練身段的好地方。
大約1943年左右的某一天,周家照常開了一個曲會。在曲會中有某位男士先唱「千忠錄」中「慘睹」一出的「八陽」。正巧那天充和請周仲眉夫婦在她的「曲人鴻爪」書畫冊中題字,於是周先生有感而發,就即興寫下一首七律:
敝屣河山辭北宸,
生涯托缽老風塵。
何期南內彌天火,
幻生金剛不壞身。
帝澤無傷叔父心,
山河一擔入雲深。
八陽再唱應三歎,
百座雄城付路沉。
「慘睹」乃為「千忠錄」劇本的第11出,它描寫明朝永樂篡位、其侄建文皇帝逃難的經驗(有關建文皇帝逃難的劇情與史實不符)。因為「慘睹」中所有八支曲辭的末尾都有「陽字」,故周仲眉在詩中寫道:「八陽再唱應三歎,百座雄城付路沉。」
當然在那天的聚會裏,他們還演其他的曲目。例如充和唱「牡丹亭」,破例扮演春香。但那天她卻忘了帶戲裝的腰帶,故一時感到十分焦急。幸虧多才多藝的周夫人戊雙臨時用筆劃了一個帶子,讓充和及時戴上。等演唱完畢,戊雙喜不自勝,立刻在充和的「曲人鴻爪」冊頁上作了一幅小畫──好像在反映「牡丹亭」中的劇情。同時她也錄下「牡丹亭」「拾畫」(第24出)中的兩句曲文(出自「好事近」):
寒花遶砌,
荒草成窠。
充和一直很珍惜周仲眉夫婦的題字和題畫。但最讓她難以忘懷的,還是有關他們的「琅玕題名圖」的故事。
眾所周知,抗戰期間,許多文化人都先後逃難到了重慶地區。後來參加周家曲會的人數也日漸增多,其中有許多曲人都能詩詞善書畫。周家夫婦因此很想將這些曲友的題簽文字留下來作紀念。有一天周夫人戊雙突發雅興,揮毫點彩,畫成「琅玕題名圖」一幅,該圖背景帶有淡淡的翠竹意象,主要為了讓曲友們在這個富有詩意的圖面上隨意留下他們即興的詩詞作品。(「琅玕圖」典出「牡丹亭」的「拾畫」一出:「客來過,年月偏多,刻畫琅玕千個。」)同時,主人周先生也寫了一篇很長的「琅玕題名圖序」,中有「寒花荒草,客來有玉茗之詞;繁李濃柳,夜遊有青蓮之序。爰藉妙手琅玕之畫,刻劃留名;願結靈山香火之緣,觀摩永念」諸語(參照李甡「張充和的一幀書法和陳鸝的『琅玕圖』」第3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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