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流河」所述及的眾多人物裏,我以為有四位最足以決定邦媛先生的態度:齊世英、張大飛、朱光潛、錢穆。如上所述,齊世英先生的一生是此書的「潛文本」。齊邦媛眼中的父親一身傲骨,從來不能躋身權力核心。但她認為父親的特色不在於他的擇善固執;更重要的,他是個「溫和潔淨」的性情中人。
四種「潔淨」典型
「巨流河」見證了大半個世紀的中國和台灣史,有十足可歌可泣的素材,但齊邦媛先生卻選擇了不同的回憶形式。她的描述平白和緩,即使處理至痛時刻,也顯示極大的謙抑和低迴。不少讀者指出這是此書的魅力所在,但我們更有不妨思考這樣的風格之下,蘊含了怎樣一種看待歷史的方法?又是什麼樣人和事促成了這樣的風格?
在「巨流河」所述及的眾多人物裏,我以為有四位最足以決定邦媛先生的態度:齊世英、張大飛、朱光潛、錢穆。如上所述,齊世英先生的一生是此書的「潛文本」。政治上齊從巨流河一役到國民黨撤離大陸,不折不扣的是個台面上的人物,來台之後卻因為見罪領袖,過早結束事業。齊邦媛眼中的父親一身傲骨,從來不能躋身權力核心。但她認為父親的特色不在於他的擇善固執;更重要的,他是個「溫和潔淨」的性情中人。
正因如此,南京大屠殺後的齊世英在武漢與家人重逢,他「那一條潔白的手帕上都是灰黃的塵土……被眼淚濕得透透地。他說:『我們真是國破家亡了』。」。重慶大轟炸後一夜大雨滂沱,「媽媽又在生病……全家擠在還有一半屋頂的屋內……他坐在床頭,一手撐著一把大雨傘遮著他和媽媽的頭,就這樣的等著天亮……。」晚年的齊世英鬱鬱寡歡,每提東北淪陷始末,即淚流不能自已。這是失落愧疚的眼淚,也是潔身自愛的眼淚。
齊世英的一生大起大落,齊邦媛卻謂從父親學到「溫和」與「潔淨」, 很是耐人尋味。亂世出英雄,但成敗之外,又有幾人終其一生能保有「溫和」與「潔淨」?這是「巨流河」反思歷史與生命的基調。
懷抱著這樣的標準,齊邦媛寫下她和張大飛(1918-1945)的因緣。張大飛是東北子弟,父親在滿洲國成立時任瀋陽縣警察局長,因為協助抗日,被日本人公開澆油漆燒死。張大飛逃入關內,進入中山中學而與齊家相識;七七事變他加入空軍,勝利前夕在河南一場空戰中殉國。張大飛的故事悲慘壯烈,他對少年齊邦媛的呵護成為兩人最深刻的默契,當他宿命式的迎向死亡,他為生者留下永遠的遺憾。
齊邦媛筆下的張大飛英姿颯颯,親愛精誠,應該是「巨流河」裏最令人難忘的人物。他雨中佇立在齊邦媛校園裏的身影,他虔誠的宗教信仰,他幽幽的訣別信,無不充滿青春加死亡的浪漫色彩。但這正是邦媛先生所要釐清的: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容如此輕易歸類,因為那是一種至誠的信托,最潔淨的情操。我們今天的抗戰想像早已被「色.戒」這類故事所壟斷。當學者文人口沫橫飛的分析又分析張愛玲式的複雜情事,張大飛這樣的生,這樣的死,反而要讓人無言以對。面對逝者,這豈不是一種更艱難的紀念?
上個世紀末,七十五歲的邦媛先生訪問南京陣亡將士紀念碑,在千百犧牲者中找到張大飛的名字。五十五年的謎底揭開,塵歸塵,土歸土,歷史在這裡的啟示非關英雄,更無關男女。俱往矣──誠如邦媛先生所說,張大飛的一生短暫如曇花,「在最黑暗的夜裏綻放,迅速闔上,落地」,如此而已,卻是「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那般燦爛潔淨」。
朱光潛先生(1897-1986)是中國現代最知名的美學家,抗戰時期在樂山武漢大學任教,因為賞識齊邦媛的才華,親自促請她從哲學系轉到外文系。一般對於朱光潛的認識止於他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或是「悲劇心理學」,事實上朱也是三十年代「京派」文學的關鍵人物,和沈從文等共同標舉出一種敬謹真誠的寫作觀。但這成為朱日後在大陸學界爭議性的起源。一九三五年魯迅為文攻擊朱對文學「靜穆」的觀點,一時沸沸揚揚。的確,在充滿「吶喊」和「徬徨」的時代談美、談靜穆,寧非不識時務?
齊邦媛對朱光潛抗戰教學的描述揭露了朱較少被提及的一面。朱在戰火中一字一句吟哦、教導雪萊、濟慈的詩歌,與其說是與時代脫節,不如說開啟了另一種回應現實的境界──正所謂「言不及己,若不堪憂」。某日朱在講華滋華斯的長詩之際,突有所感而哽咽不能止,他「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就此令人注意的不是朱光潛的眼淚,而是他的快步走出教室。這是種矜持的態度了。朱的美學其實有憂患為底色,他談「靜穆」哪裏是無感於現實?那正是痛定思痛後的豁然與自尊,中國式的「悲劇」精神。然而狂飆的時代裏,朱光潛注定要被誤解。五十年代當他的女弟子在台灣回味浪漫主義詩歌課時,他正一步一步走向美學大辯論的風暴裏。
錢穆先生(1895-1990)與齊邦媛的忘年交是「巨流河」的另一高潮。兩人初識時齊任職國立編譯館,錢已隱居台北外雙溪素書樓,為了一本新編「中國通史」是否褻瀆武勝岳飛,一同捲入一場是非;國學大師竟被指為為「動搖國本」的學術著作背書。極端年代的歷史被極端政治化,此又一例。但錢穆不為所動。此無他,經過多少風浪,他對傳承文化的信念唯「誠明」而已。
此時的錢穆已經漸漸失去視力,心境反而益發澄澈。然而大陸經過文革摧殘殆盡,台灣的本土運動山雨欲來,「一生為故國招魂」的老人恐怕也有了時不我予的憂愁。有十六年,齊邦媛定時往訪錢穆,談人生、談文人在亂世的生存之道。深秋時節的台灣四顧蕭瑟,唯有先生居處階前積滿紅葉,依然那樣祥和燦爛。然後一九九○年在立法委員陳水扁的鼓噪、總統李登輝的坐視下,錢被迫遷出素書樓,兩個月之後去世。
錢穆的「國史大綱」開宗明義,謂「對其本國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以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但國家機器所操作的歷史何嘗顧及於此?是在個人的記錄裏,出於對典型在宿昔的溫情與敬意,歷史的意義才浮現出來。二十世紀的風暴吹得中國滿目瘡痍,但無論如何,「世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過去如此,未來也應如此。這正是邦媛先生受教於錢先生最深之處。
知識的天梯
由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齊邦媛廁身學校一甲子,或讀書求學,或為人師表,在在見證知識和知識以外因素的複雜互動。她嘗謂一生彷彿「一直在一本一本的書疊起的石梯上,一字一句的往上攀登。」但到頭來她發現這石梯其實是個天梯,而且在她「初登階段,天梯就撤掉了。」這知識的天梯之所以過早撤掉不僅和半個多世紀的歷史動蕩有關,尤其凸現了性別身份的局限。
九一八事變後,大批東北青年流亡關內。齊世英有感於他們的失學,多方奔走,在一九三四年成立國立中山中學,首批學生即達兩千人。這是齊邦媛第一次目睹教育和國家命運的密切關連。中山中學的學生泰半無家可歸,學校是他們唯一的托命所在,師生之間自然有了如親人般的關係。「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成為他們共勉的目標。抗戰爆發,這群半大的孩子由老師率領從南京到武漢、經湖南、廣西、再到四川。一路砲火威脅不斷,死傷隨時發生,但中山的學生猶能絃歌不輟,堪稱抗戰教育史的一頁傳奇。
中山中學因為戰爭而建立,齊邦媛所就讀的南開中學、武漢大學則因戰爭而遷移。南開由張伯苓先生創立於一九○四年創立,是中國現代教育的先驅,校友包括周恩來、溫家寶兩位國家總理,錢思亮、吳大猷兩位中央研究院院長,和無數文化名人如曹禺、穆旦、端木蕻良等。武漢大學是華中學術重鎮,前身是張之洞創辦的自強學堂,一九二八年成為中國第一批國立大學。抗戰爆發,南開遷到重慶沙坪壩,武大遷到樂山。
邦媛先生何其有幸,在戰時仍然能夠按部就班接受教育。即使在最不利的條件下,南開依然保持了一貫對教學品質的堅持。南開六年賦予齊邦媛深切的自我期許,一如其校歌所謂,智勇純真、文質彬彬。到了樂山武漢大學階段,她更在名師指導下專心文學。戰爭中的物質生活是艱苦的,但不論是南開「激情孟夫子」孟志蓀的中文課還是武大朱光潛的英美文學、吳宓(1894-1978)的文學與人生、袁昌英(1894-1973)的莎士比亞,都讓學生如沐春風,一生受用不盡。在千百萬人流離失所,中國文化基礎傷痕累累的年月裏,齊邦媛以親身經驗見證知識之重要,教育之重要。
然而戰時的教育畢竟不能與歷史和政治因素脫鉤。齊邦媛記得在樂山如何興沖沖的參加「讀書會」,首次接觸進步文學歌曲;她也曾目睹抗戰勝利後的學潮,以及聞一多、張莘夫被暗殺後的大規模抗議活動。武漢大學復校之後,校園政治愈演愈烈;在「反內戰、反飢餓」的口號中,國民黨終於軍隊開進校園,逮捕左派師生,釀成「六一慘案」。
半個世紀後回顧當日校園紅潮,齊邦媛毋寧是抱著哀矜勿喜的心情。她曾經因為不夠積極而被當眾羞辱,但她明白理想和激進、天真和狂熱的距離每每只有一線之隔,歷史的後見之明難以作判斷。她更感慨的是,許多進步同學五十年代即成為被整肅的對象,他們為革命理想所作的奉獻和他們日後所付出的代價,往往成為反比。這就不能不令人深思知識分子和國家機器之間艱難的抗爭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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