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來人生的種種,其實都跟那學期旁聽的那堂課有關,也跟那年暑假在苦苓林的那些蚊子有關。人生不如一行海明威嗎?It all depends。

前幾天夜讀《家變六講》,讀到張靄珠與王文興的一段對話:

「我覺得你跟海明威的創作有一些關係,可是我們(在台大外文系)上課的時候你好像從來沒有講他的作品,為什麼呢?」

「我很早就上課,早先上的都是海明威……我年輕時候祇讀海明威,大概很早就把他從頭到尾都讀過……我後來避免不上海明威的意思也是說,應該脫離一下,看看別人也寫得很好。但是,啟蒙的確是他……」

冬夜讀書,思路特別敏銳,讀到這段對話時,腦海裡立刻浮現出《印第安人營地》與苦苓林的蚊子。

我大學讀的雖是歷史系,但卻選修也旁聽過許多中文系與外文系的課,最難忘的三堂非歷史系的課,是王夢鷗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孫靖民的莎士比亞,以及王文興的小說選讀。

王文興老師的課好像是在台大普通教室上的,教室不小,聽課的人多,系外與校外來旁聽的人也不少。我旁聽那學期,他教的就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印第安人營地》。

他為什麼選這篇小說當教材?我不知道,但我的猜測是,也許因為這個短篇是海明威小說中「死亡」這個主題的原型吧?我到現在還能隨口背出他當時反覆強調小說末尾的那兩句對白:

「Is dying hard, Daddy?」

「No, I think it’s pretty easy, Nick. It all depends.」

尤其是「It all depends」這句簡單三個字「既虛無又存在」的英文,曾經在我內心裡衝擊也糾結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來甚至成為我談問題時常掛嘴邊的一句口頭禪。那年暑假我到苦苓林打工,隨身祇帶了一本書,就是厚厚一本英文版的海明威短篇小說選集。

我打工的工地是在黎明工專下方剛開挖出來的一條黃土路,也就是現在泰山收費站前後的那段路;住的工寮是中華工程公司在苦苓林一處稻田旁租來的一間農舍。

每天傍晚下工搭車回工寮後,第一件大事是洗澡,拿毛刷子刷洗掉滿頭滿身早已凝結成塊的水泥沙石;晚飯後就寢前另一件大事,就是跟房東一起燒艾草。

我曾經向朋友形容苦苓林的蚊子大得可以做蚊子罐頭,聽的人都說我誇張,但誇張歸誇張,蚊子之大,大到我平生罕見,卻也是事實。

每晚睡覺前,房東都會搬出一只超大號的黑色鐵鍋,在鐵鍋裡堆滿了艾草,點燃艾草後略帶辛辣氣味的白煙,從曬穀場上四處飄散飄進每間屋子裡,我因為常抱怨蚊子多,房東也常把鐵鍋搬到我住的房間裡,像薰臘肉一樣把房間薰得煙霧瀰漫。

但不管再怎麼薰,蚊子不死,祇是暈厥而已;半夜躺在蚊帳裡翻讀海明威小說時,死而復活的蚊子仍像神風特攻隊一樣,輪番直撲直刺蚊帳而來(當然又有點誇張,但卻是事實),害得我經常一夜難眠,醒來無所事事,祇能開燈續讀海明威。古人是懸樑刺股苦讀,我卻是拜蚊子刺叮之賜,不得不讀;一個暑假,一本厚厚的海明威,就在蚊子的陪伴下,被我一知半解地讀完了大半本。

離開苦苓林後,我又讀了更多的海明威,買他的書就像買披頭四的唱片一樣,同樣的書不同的版本,一買再買永不嫌多;甚至連寫作模仿他、自殺也模仿他的Hunter Thompson,雖然怪誕透頂,但也因為跟海明威沾上邊,最後也成了我愛讀的記者、作家之一。

而這些我後來人生的種種,其實都跟那學期旁聽的那堂課有關,也跟那年暑假在苦苓林的那些蚊子有關。人生不如一行海明威嗎?It all depe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