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淚
「巨流河」回顧現代中國史洪流和浮沈其中的人與事,感慨不在話下;以最近流行的話語來說,這似乎也是本向「失敗者」致敬的書。邦媛先生對此也許有不同看法。齊世英、張大飛、朱光潛、錢穆等人所受到的傷害和困蹇只是世紀中期千萬中國人中的抽樣;如果向他們致敬的理由出自他們是「失敗者」,似乎忽略了命運交錯下個人意志升華的力量,和發自其中的「潛德之幽光」。「聖經」「提摩太後書」的箴言值得思考:「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
而邦媛先生本人是在文學裏找到了回應歷史暴虐和無常的方法。一般回憶錄裏我們很難看到像「巨流河」的許多篇章那樣,將歷史和文學作出如此綿密誠懇的交匯。齊邦媛以書寫自己的生命來見證文學無所不在的力量。她的文學啟蒙始自南開;孟志蓀老師的中國詩詞課讓她「如醉如痴地背誦,欣賞所有作品,至今仍清晰地留在心中。」武漢大學朱光潛教授的英詩課則讓她進入浪漫主義以來那撼動英美文化的偉大詩魂。華玆華斯清幽的「露西」組詩,雪萊「雲雀之歌」輕快不羈的意象,還有濟慈「夜鶯頌」對生死神秘遞換的抒情,在在讓一個二十歲不到的中國女學生不能自已。
環顧戰爭中的混亂和死亡,詩以鏗鏘有致的聲音召喚齊邦媛維持生命的秩序和尊嚴。少年「多識」愁滋味,雪萊的「哀歌」“I die! I faint! I fail!”引起她無限共鳴。但「我所惦念的不僅是一個人的生死,而是感覺他的生死與世界、人生、日夜運轉的時間都息息相關。我們這麼年輕,卻被捲入這麼廣大且似乎沒有止境的戰爭裏。」在張大飛殉國的噩耗傳來時刻、在戰後晦暗的政局裏,惠特曼的「啊,船長!我的船長!」沈澱她的痛苦和困惑。“O the bleeding drops of red,/Where on the deck my Capitan lies, /Fallen cold and dead.”「那強而有力的詩句,隔著太平洋呼應對所有人的悲悼。」悲傷由此提升為悲憫。
多年以後,齊先生出版中文文學評論集「千年之淚」(1990)。書名源自「杜詩鏡銓」引王嗣奭評杜甫「無家別」:「目擊成詩,遂下千年之淚。」生命、死亡、思念,愛、親情交織成人生共同的主題,唯有詩人能以他們的素心慧眼,「目擊」、銘刻這些經驗,並使之成為回蕩千百年的聲音。齊先生有淚,不只是呼應千年以前杜甫的淚,也是從杜甫那裏理解了她的孟志蓀、朱光潛老師的淚,還有她父親的淚。文學的魅力不在於大江大海般的情緒宣洩而已,更在於所蘊積的豐富思辨想像能量,永遠伺機噴薄而出,令不同時空的讀者也蕩氣迴腸;而文學批評者恰恰是最專志敏銳的讀者,觸動作品字裏行間的玄機,開拓出無限閱讀詮釋的可能。
杜甫、辛棄疾的詩歌誠然帶給齊邦媛深刻的感懷,西方文學希臘、羅馬史詩到浪漫時代,維多利亞時代,甚至艾略特等現代派同樣讓她心有戚戚焉。齊先生曾提到西方遠古文學裏,她獨鍾羅馬史詩「伊尼亞德」(The Aeneid)。「伊尼亞德」描述特洛伊戰後,伊尼亞斯(Aeneas)帶著一群「遺民」渡海尋找新天地的始末。他們歷盡考驗,終在意大利建立了羅馬帝國。但是伊尼亞斯自己並無緣看到他的努力帶來任何結果;他將英年早逝,留下未竟的事業。這樣的史詩由齊先生道來顯然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由是我們對她的心事又有了更多體會。成功不必在我,歷史勝敗的定義如何能?局限在某一時地的定點?(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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