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中,我根本看不清楚飆車青年的長相,只見到他們車輪高速磨擦過柏油路面時,爆出一次又一次驚人的火花,把這一座原本寧靜的邊城黑夜,全都熊熊地燃燒。
大度路是一條連接石牌和關渡的馬路,在它還沒有開通以前,要從台北去淡水,真是遙遠又曲折,你必須先穿過老北投的市中心,沿著一條狹窄的中央南北路,經過了無數羊腸小巷,經過林立的店舖、市場、溫泉區,然後爬上山頭復興崗的軍營、眷村,而在那後面就是神秘的國軍八一八精神醫院。
據說,這所醫院的前身是日治時期的台北陸軍衛戍療養院。因為北投的地理酷似日本,又終日流淌溫泉,所以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許多日本傷兵都被送到北投來療養。1949年國民黨政府遷台之後,就把它改成了三軍精神病院,在戒嚴年代中,它始終是一個謎樣的黑暗所在,就連當地人都不太敢靠近。而經過了這一大片軍區,便是偏遠的稻香和忠義,再一路沿著山坡往下,來到基隆河和淡水河的交會處,才終於抵達了關渡,然後順著河流一直往北,才能去到淡水。
1987年,大度路正式通車,便省去了這一趟攀山越嶺的路程,一條筆直的四公里大馬路,直接穿過平原,從石牌一路飛馳到關渡。但道路才一開通,卻馬上成了飆車族聚集的天堂。每逢週末,道路兩旁的紅磚道上全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潮,黑壓壓的頭顱在夜中鑽動著,還有人拿小板凳來佔位置。賣烤香腸和汽水的小攤販,大聲吆喝叫賣,把一條大度路變成了巨大的流動夜市。膽子大一點的人,就穿越馬路到中間的安全島上,他們說站在那兒看要更刺激一些,只可惜我沒有這個勇氣。我只是坐在路旁的鐵欄杆上,望著前方斜斜的山巒,矗立在一大片遼闊的平原上,而山的後面就是河,就是大海。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夜風呼呼的吹來,空氣中滿滿都是青草的香氣。在黑夜中,我根本看不清楚飆車青年的長相,只見到他們車輪高速磨擦過柏油路面時,爆出一次又一次驚人的火花,把這一座原本寧靜的邊城黑夜,全都熊熊地燃燒。
奇怪的是,那個年代的飆車族似乎也不鬧事,不砍人,他們真的像是一群盡職的表演者,在眾人的面前,把大度路當成了免費的舞台,輪流搏命演出,有的是一排車隊,有的則是單槍匹馬一人上陣,而每個人飆車的花招都不一樣,車子一過,兩旁的觀眾也很賞光,立刻爆出激烈的喝采。警車的速度根本追不上他們,只能躲在一旁乾瞪眼。大度路飆車漸漸成了台北人週末的盛會,一場舉行在縣市交界之處,同時也是山河交界之處的盛會,而人越聚越多,儼然有向公權力挑戰的造反氣勢。直到政府分隔出一條慢車道,又刻意把路面弄得坑坑窪窪的,於是原本桀傲不馴、充滿了野性之火的大度路,才逐漸地被熄滅收伏,而成為一條如今再也普通不過的馬路。
然而不滅的,卻是1987年那些燈火輝煌的夜晚,一路沸騰的嘉年華歡樂。那正是解嚴之初,一個台灣全民因此狂飆的時刻,政治狂飆、股市狂飆,內心的熱情也跟著莫名的狂飆,而大度路彷彿成了狂飆年代的象徵,也讓我憶起了台灣社會長久以來所保有的某些美好質素:它混亂,卻不流於殘暴;它造反,卻不致於崩潰;它瘋狂,卻永不消沉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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