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每回大水來犯前,皆又害怕又興奮地想要守夜,可怖與可喜摻雜一塊,從來不知是怎樣睡著的。醒來,桌上蠟燭不再淌淚,人影也銷聲匿跡。恍如一場大水之夢,水獸被馴服了。匆匆跑去樓梯張望大水,帶點失望的想,大水竟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退了……。

颱風大水曾帶走我的雲林祖厝,帶走外公,帶走村民農作物,帶走我養的半野放秋田犬旺旺。他們最後的物質肉身都浸在水中,回歸媽祖海神的寢宮。

童年不知做大水的愁,以為大水逐漸漫進家裡有種說不出的神秘。一度住到了三重,那時三重淹大水並不亞於雲林,淡水河常肆虐。洪水如猛獸地越過了混凝土的低矮堤防,崩潰後一路掃進粗荒家園,大水如狼地拍擊著無法關緊的門。

人們往高處跑,雞飛狗跳,世界漂流,所有的方向都失去了定點,所有的方向都通往一個出口:求生的出口。

我們全聚在二樓最高處的半閣樓,小孩攀在窗櫺上還嘻嘻笑著,鄰近幾口人家全相聚一堂,小孩莫名所以地快樂著生活的變化,不知危險將至的癡歡喧鬧。

背後的大人則愁著臉,頭殼被燭光投射放大在牆面,大夥吃番茄魚罐頭,煮著肉燥麵。香氣模糊了大水的恐懼,彌補了物質的匱乏。我快樂地嚐著泡麵,熱湯在燭火下煙塵繚繞。耳邊竟是鶯鶯燕燕的打牌聲,家裡擠著躲到我們租處二樓半的鄰人。

我還記得有幾次的颱風夜,許多半夜在工廠加班的女人是被橡皮艇送回家的,我記得女人的臉在風雨中稜角分明,還非常冷靜地指示著警消人員家在何處。女人有時冷靜得可畏,有時卻又激動得太過不尋常。有關島嶼生活的這一切,我們的生命都愈來愈像是一場颱風,時而安靜時而狂怒。

童年每回大水來犯前,皆又害怕又興奮地想要守夜,可怖與可喜摻雜一塊,從來不知是怎樣睡著的。醒來,桌上蠟燭不再淌淚,人影也銷聲匿跡。恍如一場大水之夢,水獸被馴服了。匆匆跑去樓梯張望大水,帶點失望的想,大水竟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退了。下樓,街上都是人,人們重整家園,四處在大掃除,有小孩拿著掃把互相打來打去,黃泥、黃沙、黃石將街上染成泥黃世界,樹的枝葉、堤岸混凝土、人們的鞋子和腳丫子、商家騎樓、汽機車輪胎、一樓地板和家具……無一不黃。

大水過後,世界在兜轉了一夜後,我們全成了炎「黃」子孫。

大水過後,總是有人在爭吵,為了爭著取水。

我和哥哥們總會出去晃蕩,想撿拾被大水沖出來的物件,家畜死豬在堤岸沙洲上,鞋子衣服袋子都在水裡泡爛著。哥哥說,別撿那些東西,要撿會發亮的東西。未料我真的撿到了一只銀鐲子。哥哥撿到一只金戒指,那時我們的心全飛了起來。母親則在河岸沙洲的某些菜田裡撿了菜和一些蛋,並帶回幾隻小雞。

大水退後,透天厝出現一個刻度,黃泥水遺留的深印子。那個刻度年年竟隨著我們的高度變化,大水愈淹愈高了。但最早的那個一百公分刻度,成了我們幾個小孩的天然量身高機,總是在那用手比著頭和牆,看看誰又長高,誰老是最矮。

高二那年,母親說以後我們返鄉沒地方住了。為什麼?我問。原來祖厝倒塌了。「垃圾政府!」我還記得她又接著說了這一句,「竟只補償五萬元。」

現在我住在八里,離淡水河更近了,一個人也不知度過多少個颱風夜了。暴雨和颱風沒有放過這個地方,大水總是漫淹了河岸。夏秋之際,漫漫無涯,水煙如仇,視野常再也分不清是陸地抑或是海洋。

這是我的娑婆之島,大颱風將山林橫掃得糊爛,帶走某些所親所愛。但這已是感傷的宿命,已是生活的不滅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