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接B10﹚
碑,在上面也好,艙裡太悶了。他說,上面空氣好,風景也好,媽媽你看看河上的風景吧。
夜已經很深,金雀河上灑著一片皎潔的月光。我把船上的所有油燈都點亮了,一共四盞燈掛在艙棚裡,溫暖的燈光照耀著父親和他的烈士碑。父親起初面對石碑正面的悼詞,看了很久,他要看碑後的那幅浮雕,我用力將石碑轉過去,讓浮雕對著父親,很快我聽見了父親那一聲恐怖的驚叫,沒有了,我沒有了!
我被嚇了一跳,一時反應不過來,聽見父親又叫了一聲,我沒有了,又沒有了!父親的手絕望地停留在浮雕的籮筐上方,不停地顫抖,我順著他的手看過去,一下明白過來,是籮筐上方那嬰兒的腦袋不見了。
這籮筐怎麼空了?小腦袋呢,我的腦袋怎麼沒有了?
爹,你一定是眼花了,石頭上雕刻的東西,怎麼會沒有了呢?我慌忙摘了一盞油燈,湊上去檢查,結果讓我大吃一驚,在油燈的燈光下,浮雕上籮筐的竹紋還清晰可見,那探出籮筐的嬰孩小腦袋,果然看不見了。
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把我消滅了?父親說,我的胎記沒有了,我的腦袋也沒有了。
我仔細搜尋浮雕上斧鑿的痕跡,什麼也沒有發現,似乎不是人為的破壞。憑藉著手指的觸覺,我僥倖摸到籮筐上方微微隆起的一塊圓形,應該是嬰孩的小腦袋所在的位置,我仔細地觸摸那個位置,感到手指上冰涼冰涼的,爹,你來摸,那顆小腦袋,圓鼓鼓的,用手摸,還是摸得出來呀。
父親已經絕望地轉過臉去,看著夜色中的河水。我抓過他的手,強行把他的手指按在浮雕上面,爹,你自己來摸呀,還摸得出來,你還在上面呢。不是。這不是我。我已經不在上面了。父親的臉上掠過一片恐懼的陰影,我離開岸上才13年,就算用毛筆寫用顏料畫,13年也不一定褪光,這是石碑呀,好好的一個小腦袋藏在籮筐裡,怎麼就看不見呢?
父親的手從石碑上無力地滑落,最後垂在他的膝蓋上,還在顫抖。我注意到那只手在油燈光下散發出一道濕潤而蒼白的光芒。父親累了,閉上了眼睛,我想讓他休息,試探著去扶他,爹,可能天黑看不清呢,明天再看,這麼晚了,你該下艙睡覺了。父親從石碑上抬起臉來,灰白色的臉上已經老淚縱橫。我聽見了,聽見你奶奶的聲音了。父親說,改造13年,沒有用,我沒有得到你奶奶的原諒,是你奶奶不要我了。
我抱住了父親枯槁的身體,那身體像一段頑強的朽木頂風冒雨,站立13年,終於在一陣暴風中倒伏下來,我想安慰他,可是我自己的眼淚也在眼眶裡打轉,喉頭哽咽,說不出一句話來,看著石碑上鄧少香烈士永垂不朽那一行字,我突然有點害怕,我辛辛苦苦運上船的紀念碑,到底是給父親帶來了福音,還是災難?
河面爆裂之處,一個舊時代的女人從水下鑽出來,她的短髮上滴落著晶瑩的水珠,面孔沾著模糊的水光,眼神裡的悲傷清晰可見……
金雀河黑暗的盡頭已經漸漸泛出一道螢光,我看著那道河上最早的曙色,看看岸上沉睡中的油坊鎮,匆匆地朝船頭奔去,我知道天一亮會有人來,天一亮紀念碑就不屬於我們父子了,我準備連夜起錨,帶著碑離開油坊鎮。我在船尾起錨的時候還有力氣,一切正常,可是當我跑到船頭的纜樁邊,一圈一圈解著纜繩,我的手突然軟了,我的眼睛怎麼也睜不開了,一陣沉重的睡意襲來,我趴在纜樁上,竟然睡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過來搖醒了我,我迷迷糊糊地站起來收船纜,一邊收纜一邊說,爹,我們去河上,河上是我們的地盤。
父親說,不,不去河上了,河上漂了13年沒有用,我們跑到天邊也沒有用,哪兒也不去了,我們就在這兒,東亮,你去睡,我守著碑。
我拗不過父親,更敵不過那陣極度的疲憊和睡意,被父親推下了後艙。河上13年,這一夜我第一次沐浴了父親難得的慈愛,他替我鋪好了床,一條舊毯子平平整整地蓋在行軍床上,掀開一個角。我恍然覺得那是父親封閉多年的懷抱,在最後一刻向我豁然打開,那懷抱堅硬毛糙,線條平整,呈現出一個尖銳而規則的三角形。我躺進了父親三角形的懷抱,先感到一陣奇異的刺痛,然後溫暖蕩漾開來,父親的恩情把我包裹起來了。
黎明時分我在夢裡,在夢裡看見了河流與船。我清晰地聽見船後潑刺刺的水聲,半明半暗的河面上泛起一片輕盈的水泡,鐵錨嗒嗒地敲擊船壁,嗒,嗒,嗒,一,二,三,河面爆裂之處,一個舊時代的女人從水下鑽出來,她的短髮上滴落著晶瑩的水珠,面孔沾著模糊的水光,眼神裡的悲傷清晰可見,她輕啟紅唇吐出河水的秘語,下來,下來,快下來吧。即使在夢裡,我對她仍然充滿敬畏。女烈士的手緊緊地抓著鐵錨搖晃,駁船也隨之搖晃起來,下來,快下來,下來了你們就得救了。她離我那麼近,我甚至看清了她手背上凝結的一片青苔,我崇敬地注視她的臉,看她甩動齊耳短髮,臉上的水珠像珍珠一樣瀉落在河裡,露出一張焦灼的慈母的面孔。
我驚醒了,睜眼一看艙裡已經灌滿淡藍的曙色。天快亮了,我爬起來朝艙門上方張望,父親還在船棚裡守著紀念碑,掛在棚樑上的四盞油燈,已經熄滅了兩盞,父親身上濃烈的魚腥味兒撲鼻而來,他的頭倚靠在石碑上,額頭停留著一片來歷不明的陰影,膝蓋上放著一個用三夾板自製的象棋棋盤,棋盤上還留著幾顆棋子,其他的都散落在地板上了。
我去撿起散落的棋子,聽見父親在身後說,東亮,我沒睡,我一直在聽河水說話,你聽見河水說話了嗎?
河水夜裡不說話,爹,你耳朵不好了,那是鐵錨打船的聲音。
不,不是鐵錨打船,河水夜裡也說話,它說了一整夜,我聽了一整夜。
我把父親架起來,強迫他到艙裡去睡覺,父親一遍遍地甩開我的手。沒時間睡了,他們快來了。他對我指點著碼頭上開始流動的人影,嘴角上浮出一絲古怪的微笑,天亮了,他們快來了,紀念碑保衛戰要打響了。
(本文節錄自《河岸》,麥田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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