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台灣在討論文創產業如何可以讓台灣在兩岸競爭當中繼續保持領先地位。論者多半說,或者因為台灣保留較多的中華文化傳統,或者因為台灣比較開放自由,或者因為台灣接觸西方比較早…等等,不一而足。但我覺得這些說法都流於表象,未能真正搔到癢處。

台灣文化的核心精神

在上海,我跟一個電視製作人討論一檔深入介紹台灣文化的節目,製作人熱切地希望能夠避免浮光掠影,也避免老生常談,而能夠真正把握台灣文化的核心精神。我想了想,跟他說,應當去捕捉台灣人日常生活當中的儀式感;而這個部分,恰恰是大陸目前極度欠缺的。

什麼是日常生活的儀式感?為什麼這種感覺,在大陸不容易找到?

在政治、商業與宗教領域常常可以見到各種儀式,如選舉造勢、紅衫圍城、巨蛋演唱、大小電影節藝術節、商展電子展、鄉野廟會、教堂禮拜等等。這些都是台灣人耳熟能詳的,也吸引大陸觀眾的眼球;但是再深入進去,撇開這些眩目的、甚至行禮如儀的儀式不說,日常生活裡存在的儀式感,才是文化的根本價值所在。

歷史信念與價值形塑台灣風格

我用我母親的例子跟大陸的朋友說。母親每到農曆春節前,就一定要花時間特別準備一道炸肉丸子的菜。沒有任何的春節禮俗提到炸肉丸子是一道年菜,但是母親依然按照自己多年摸索的獨門配方,置辦各種食材,然後在除夕那天花一整天剁料、拌料、捏丸、油炸…;以便在除夕圍爐時上桌,讓大家吃得津津有味。

其實這道菜本身並沒有什麼奧祕,但是此刻分散東西的兒女們回家了,母親總用一種異常認真而又敬謹的態度在忙碌著;即便年紀大了,她還是堅持自己動手,不假外人。我相信在那團混合著絞肉、八角粉、洋蔥末、鹽巴與太白粉的大肉球當中,母親所貫注其中的,是一種信念、一種價值觀:關於團圓、關於家的凝聚與向心。年復一年下來,每到除夕那天我幫忙母親拌料,那感覺,就像是在參與某種神聖的儀式。

這種儀式感的形成,需要的是在某種信念與價值的基礎上,進行長時間的重複操作,進而形成風格(在肉丸子這例子當中就是味道)與神聖感。時間與信念價值,兩者缺一不可,但在今天的中國大陸,這兩者恰恰都是稀缺品。

中國大陸文化的切割與斷裂

首先說時間。在中國大陸,近代發展被太多超大規模的政治與經濟事件所斷開。遠的不說,就近40年而言,從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六四事件到鄧小平二次南巡,每一次都帶來翻天覆地的社會變化,甚至斷裂;如此快速的潮來潮往,無法給日常生活提供足夠的時間來進行某些儀式性的重複。

再說信念價值。在快速的變幻當中,信念價值變得沒有意義,更缺乏被證成的機會;這其中,過去的政治信念,快速地被「一切向錢看」所取代。急於賺錢的心態,使得非經濟性的儀式重複更加不可能,更讓信仰價值無法超脫利益算計的綑綁。

不久前,我在北京單向街書店對著一大批八○後的年輕聽眾講述台灣的民歌運動;嬰兒潮世代所發動的民歌運動,是那個世代尋找集體認同的過程,也是一種既非政治也非經濟的信念與價值的集體展現。有個聽眾在事後寫信跟我說,「在我們之前的教育體系中,官方一直教育我們對『資本主義』盛行的『拜金主義』要嚴加批判,不能被他們給腐蝕了。可是等到我們長大了,到了今天,赫然發現我們生活在一個拜金主義橫行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裡,人們所能夠信奉的價值觀和信仰就是『金錢』,此外無他。您能想像那種從小被灌輸的價值觀念瞬間被打破、面臨崩塌的感覺嗎?簡直是太荒謬了!」

八○後的戀舊情懷

在這種背景底下,我認為這些八○後之所以著迷於「永遠的未央歌」民歌30年演唱會的現場實況,恐怕不僅僅是因為那些美妙的歌曲或是閃閃發亮的歌手,而更是因為一種台上與台下共同以歲月與價值信念所構築出來的儀式感──一種無法用政治、商業與宗教的邏輯來闡述的神聖性;這恰恰是這些正在成長中的年輕心靈,渴望而不可得的。如果要說台灣文化對中國大陸有什麼魅力,那麼,奧祕就在這裡。

但是,儀式感可以被產業化、商品化,從而成為當下台灣鼓吹文創產業、輸出文創經驗的一部分嗎?我感到懷疑。如果台灣以類似當年美國「輸出民主」的心態,來對大陸「輸出文化」,那是完全不可取的;因為,文化所面對的是人心,而非消費者。面對人心,該衡量的是自己可以創造什麼功德,而不是創造多少利潤。因此,說穿了文創產業根本就是傳統產業:成本效益還在其次,做功德才是核心。如果沒有這樣的視野,那麼,曾經迷人的台灣日常生活的儀式感,必將消失在自我中心的利益算計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