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鋼杯的水,一柄木筷,加上一條黑黚黚的破毛巾,要開始洗臉刷牙加擦身。他不厭其煩作示範,一面跟我講述南洋戰爭他在菲律賓熱帶雨林,如何跟日本軍作戰,最後彈盡援絕,眼看同袍一一犧牲……。
二○○九年的八八水災過後,跟大廈管理員與鄰居聊天時推算,一九五八年八七水災,我在母腹約二至三個月,台南地區水淹到一層樓高,母親當時應該孕著我坐在屋頂上痴望滔滔濁流。母親生前不諳水性,這個恐懼的胎教伴我如影隨形五十年,連帶我所有異父兄姊六人無一會游泳,說來也啼笑皆非。八七水災接著八二三炮戰,我一出生雖然罹患右小耳症完全喪失聽力,左耳卻對超過十分貝的聲響極度過敏。
父親儘管荒誕,對我卻呵護備至。我依稀記得,他在我一兩歲時,幫我弄了一艘「船牀」,船頭擺個紫花綠葉的小枕頭,左邊用紫色織錦緞被單捲成厚實的圓筒狀,右邊則用翡翠綠被單捲得稍薄,作為船舷,船艉則將紫綠被單尾打成一個平安結。多年後,我才終於弄懂自己睡覺的習性;我習慣向左側睡壓住聽見聲響的耳朵,讓世界在眠中寂靜飄飛,左邊墊得厚實是我的長腿會伸跨出去;父親總是對我耳語:「妳怎麼睡都在船中,絕對不會翻船,妳也不暈船,很平安……。」
這小兒時期養成的睡性,竟也多年未改,包括懷孕、矯正小臉症等手術──說也奇怪,我的身體會出毛病大多在右半側,惟獨左眼散光非常異常的135度,可難倒眼科醫生和一堆眼鏡行。
不過,父親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卻是他在庭院的榕樹下用帆布圈圍起一個直徑三尺左右的帷帳,沒有頂篷,把我喊進去開始「庭訓」;只有一鋼杯的水,一柄木筷,加上一條黑黚黚的破毛巾,要開始洗臉刷牙加擦身。他不厭其煩作示範,一面跟我講述南洋戰爭他在菲律賓熱帶雨林,如何跟日本軍作戰,最後彈盡援絕,眼看同袍一一犧牲,他卻只能往雨林深處攀爬躲藏,忍著穿背的槍傷痛楚;他的背部左方靠心臟位置有個深凹的孔洞,「就差那麼一毫米,子彈咻地鑽過我的心臟下方,卡在肋骨中,軍醫用鉗子把它取出來,啊喲,血淋淋,沒上麻藥哩,我咬破下嘴唇都不敢哀出聲……。」
我經常用小小指頭輕輕戳進那個孔洞。
彷彿戰爭的光榮印記,那個孔洞為我開啟許許多多關於戰爭的想像。成長之後,我特愛看戰爭電影,讀各種不同的戰史,甚至各種版本的世界戰史,還到處找人追憶或講述他們的參戰史等等,都源自於父親的戰爭故事說得絲絲入扣。我的心弦因而扣住了諸如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西貝流士「芬蘭頌」、蕭邦「英雄波蘭舞曲」、莫札特「土耳其進行曲」等;蕭士塔高維奇(Shostakovich)更曾經是我前半生的鄉愁;直到一九八八年我首度造訪法國巴黎的凱旋門,聽到法國國歌「馬賽進行曲」的開頭:「祖國的子民醒來吧,光榮的日子到來了!」都還激奮莫名。
當然,我繁複的家世,很錯雜的各種語言運用中,總有人出面戳穿父親背部孔洞的謊言。第一個可能是大我十八歲的姊姊,「他是阿舍爺,哪有可能去南洋打仗?日本人徵調台籍軍伕時,他根本只是用錢打發一個長工頂替而已。那個孔洞是他在外面『匪類』,跟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得的皮膚爛瘡。」後來約有兩三個女性長輩支持大姊的說法。惟獨母親三緘其口。直到我青春期他們之間的一次惡吵,母親氣得發抖說:「你滿嘴白賊,連尻脊遐個孔,嘛有法度編卡全套無影無隻的戰爭故事出來。」
不管如何,父親擅長說故事,這點確實無庸置疑。
關於父親的一生,我有無數個版本的想像推演;不過,在我五十歲這一年,確認這個版本最能詮釋他的怪誕荒謬。諸如他特別鍾情紫色和綠色,把我的「船牀」佈置得彷彿以斯帖的華麗帷帳,紫色與綠色的織錦緞被單在末端打上平安結時,父親會對我呢喃著:「與。共感。自制。平安!平安!平安!」(給予,同情,自制,平安!平安!平安)。父親愛穿白西裝,還有點像以斯帖的堂哥末底改,「穿著藍色白色的朝服,頭戴大金冠冕,又穿紫色細麻布的外袍」;只是我畢竟沒有當上波斯王后,他的晚景怪厲淒清,這恐怕只是我一廂情願的類比罷了。
印象中我從不曾看父親拿香拜拜。最激顯的例子是「細腳阿嬤」過世,他從頭到尾非但不拿香祭拜,連人都不知去向;整個依循佛教儀式的七旬葬禮,都是十歲的我在擎香跪拜,只見大廳一抹幽紅,陣陣死亡的檀香氣味,籠罩著黑寂寂的大宅;我經常要跪在橙紅的福州棺木前,手中捧著古銅做的香炷架,聽著尼姑們喃喃誦念超渡的經懺,昏昏茫茫度過大半天。
但我這一生特愛紫色綠色,想來受到父親影響甚深;二○○九年五月二十四日,五十歲的我在太平境教會受洗禮,最大因緣應是來自親生祖母與父親,這是遺傳的血脈,無可抵禦。
》多寶格與電視機
從出生不久就在外流離漂蕩了十年,我終於搬回陳氏大宅裡。這十年來,「牛磨後」的陳氏家族,凋零的凋零,四散的四散,繁華落盡,連當年在屋樑築巢的麻雀都不見了。這時,父親家常便飯地不斷上演失蹤戲碼,我幾乎看不到他的身影。倒是黯黝幽深的東廂房有一整排多寶格,我放學回家做完功課,便在多寶格中尋寶,好些個造型迥異的鼻煙壺,上面彩繪著我看不太懂的男女圖像,印象最深刻的是「69」,我拿在手中轉成不同角度,怎麼都是阿拉伯數字「69」;這也間接影響我對數學的領悟,讓我對數字十分敏銳,因此第一個志願當畫家以後,我的志願多半跟數學有關,諸如當航海掌舵手等。這些奇巧精緻的鼻煙壺不久一一消失,我偷偷藏了那個諱莫如深的「69」鼻煙壺,竟然也藏到自己都尋覓不出的地步;如今也僅剩記憶面版上迷離的「69」男女交歡而已。
多寶格其中一格有雙三寸金蓮紅色緞面繡花鞋,緞面布料精緻,但紅略為褪色了;母親說是「細腳阿嬤」的嫁妝,她一直保存未穿;我小手掌一把抓住一隻,想像雙手就能抓住「細腳阿嬤」的雙腳,讓她不能動彈,那畫面非常逗趣,自己呵呵笑個不停。二哥有時回來看見我掌中握著三寸繡花鞋,傻笑不止,總說我「神經線沒絞緊」,很擔憂以後長大會變阿達族。這雙繡花鞋後來也不翼而飛。想來跟我生命有因緣的物件,都會落得這般離奇下場。
約過了一年,多寶格已經變成「空寶格」,什麼物件都尋不到了,接著進駐多寶格的是一張張的借據、帳單、欠條等。我的興趣轉移到紅檜木打造的壁櫥裏,礙於身高不足,我只能在下層壁櫥摸索尋寶,依稀記得有翡翠織錦緞布匹,嶄新的,用粉紅櫻花圖案的包裝紙包裹著,還纏上白色絲繩。我拉開絲繩的霎那,毫不猶豫;等再也無法依樣包裹回去時,便嚎啕大哭;母親聞聲而來,見狀倒也不斥罵,只隨便把櫻花圖案的包裝紙胡亂將散亂的布匹捲裹成團,信手往上層壁櫥一扔,便拉我去客廳看電視。
說到電視機,我們在二空新村租賃三合院農舍邊間養羊時,大哥坐了若干年的白色冤獄返家,提議無論如何要買台電視機。那時只有大同電視機,上面附贈大同寶寶,兩側有拉門可以開闔。每到楊麗花歌仔戲放映時,附近農人村婦通通擠來觀看,讓我經常進不了門,只能在外閒蕩,用跨騎的怪異姿勢學騎腳踏車;楊麗花一唱歌仔戲,我便一蹭一蹭地歪歪扭扭騎腳踏車,竟而也莫名學會了騎腳踏車,那時還不滿十歲。搬回陳氏大宅時,電視機當然跟著入門,這時家裡莫名住進一個男子「勝南」,每次看電視他總在一旁,看似盯著電視卻心不在焉──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父親堂弟大老婆的長子,因其父與細姨雪紅共居憤而離家,算來是我的堂兄。
我陪母親看楊麗花歌仔戲有三十年之久,從早期的黑白電視直播,到最後的彩色有線電視一再重播,楊麗花還真能唱,母親也真能看,還跟我講了不少戲迷舉動,諸如野台戲時往楊麗花身上扔金塊,或者乾脆去「抬戲箱」等瘋狂事。有很多時候,我站在課堂上講課,講到「留侯論」的韓信,說他如何與劉邦立誓,當他頂天立地時劉邦不可殺他,但呂后只用一鼎金鐘罩將他懸起便了結他性命──這深刻印象是看楊麗花的歌仔戲得來的。其他諸如龐涓與孫臏,蘇秦與張儀等師兄弟鬩牆的故事,楊麗花歌仔戲早在我未曾想過會當教師時,就先幫我備課齊全了。
這時的父親,到底都在做些什麼呢?
》人肉的滋味
難得出現的父親,在我的印象中,總是白色西裝筆挺、皮鞋發亮、頭髮抹得油光剔透,鬍鬚刮得乾乾淨淨,神采奕奕地站在庭院中。他見到我時,往往掩嘴打著哈欠,說些甜蜜蜜的話語,再摸摸我的頭,然後閃進東廂房睡覺去。
過了三兩天,他精神提振了,便開始拉著我在庭院「庭訓」,除了講他自己的「南洋戰爭」,也講麥克阿瑟將軍打韓戰,講毛澤東抗美援朝,兼往前推到辛亥革命後開始的軍閥大混戰;戰戰戰,他繪聲繪影嚷著:「恐怖!恐怖!恐怖!」每場戰役都精彩萬分,每個參戰士兵都是「跌跌撞撞、鼻青眼腫、頭破血流」。我經常陷在溝壑泥澇中,血海載沉載浮,晚上睡覺不免發囈語作惡夢;於是父親又負責勞軍,隔日講些「廖添丁與紅龜仔」的抗日故事給我解鬱。
「你吃過人肉嗎?」有一回我突發奇問。
「沒有。不過,」父親沉吟了片刻,「我有個倖存的同袍,倒是有吃過人肉的經驗,那時他在菲律賓的叢林深處,全連都戰死了。」
「哦──」
「人肉的滋味嗎?」
我點點頭。事實上,直到小學六年級畢業旅行之前,我是不吃肉的,魚蝦都吃,特別是虱目魚,就是莫名地不吃肉。
「鹹鹹的,有點澀──那個同袍說。」
父親過世的若干年後,我曾經因為閱讀到陳千武寫的「獵女犯」而前往台中訪問他。印象中,陳先生謙和溫煦,沒談到人肉,那個一九九二年的早春午後,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談詩。詩對戰爭中被摧殘的人性的救贖能力,詩對侮辱與被侮辱者的靈魂的淨化能力;陳先生的太平洋戰爭故事付諸文字,在前衛出版的「台灣作家全集」有許多精采收錄,但他的詩作更加出色,在文壇上,陳千武早已被定位為詩人。只是,也許由於我個人偏私,畢竟說起戰爭故事,天下之大,還是父親的表演最精湛了。
「庭訓」的那兩三年,我脖子上一直戴著一塊心型水蒼玉,緊張害怕時就會把那玉含進嘴裡。父親偶爾會跟我說關於天使的故事,什麼「基路伯天使的翅膀有十吋,張開來可以使頭上的穹蒼,顯出藍寶石的寶座形像……。」我一直不解基路伯是哪門子的天使,後來問母親,她睜瞪著大眼睛,只盯著我反問:「妳父親信口胡說的話,妳也當真?」這「信口胡說」,又發生了深夜惡吵,接著父親失蹤,戲碼再次反覆重播。我便再也不敢「信口胡問」了。
發表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