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一個人坐在沙發老半天,有時甚至遺忘身在何處,放空到一個地步,連地點景物也有一剎那覺得恍惚陌生,之後回過神來,斜陽大片金色登堂入室,眼睛睜也睜不開……外面世界怎樣了?
搬到指環巷九號三樓,是哪一個年頭?要仔細計算,當然說得出來──此地段龍蛇混雜,大馬路稍作迂迴狀,微微一個S字形,沿街可見南印度人攤主,緬甸籍青年,柬埔寨婦人,恍如另一個小南亞集中營──修車店半爿還設櫥櫃賣手機啟用配套,他們圍繞在櫃邊詢問著。轉折處一間何安記冰室,店外一攤煮炒檔口,頂上捲開一張翠竹簾迎著街心天光,大鍋冉冉升起紅火白煙;土黃色校車緊貼路墩而行,車窗邊小學生伸出頭臉尖聲呼笑──我可沒有理會他們,徑自捧住保麗龍盒子,站著選菜;時間有點遲,大圓托子裏糖醋排骨和滷蛋合併,隔壁的咖哩茄子所剩無幾,在油汪汪汁液中泡著。攤主是個乾瘦婦人,大把染黃捲髮挽在腦後,隨著身後舊式錄音機歌曲哼唱:「歌聲中帶著情淚,心中結欲解凴誰」──屬於八十年代的曲風,梅艷芳唱的港劇主題曲;老派風月歌扇舞衣的滄桑,燈影荔枝紅,我老媽當年的駐唱生涯不乏類似的背景色彩,她藝名叫貝玉琪。我只要稍微聽見帶風塵味的懷念金曲,總覺得有一絲親切。
那是我腳受傷之前──性喜遊逛,午後街巷裏穿梭,循香尾隨,是那裏擺賣的燒餅馬蹄酥牛唎酥。淡淡女聲則化為一道水藍色綾帶幽幽飄飛開去,那訴說的低吟怨歌變得聽不見,都被喧囂汽車聲沖散。
紫蓮阿姨打電話來,說我這裡附近似乎雜得很──上一期房客安裝家用電話,接租過來還是在用,那時倒是已經興用手機,略重的扁錐子形機身,屏面還是黑白的。紫蓮阿姨做陪月,替產後婦人煮月子餐,乘有空在雇主家裏偷打電話過來。那具深藍色的電話平常無事靜躺在舊裝飾柜頂,喤琅琅響起來,奪魂鈴一樣,整個空氣彷彿裂成一絲絲冰紋,又像鋼線吊掛小金鈴,警示聊齋的吸血姥姥要來了,不接不行。紫蓮阿姨偶爾來我這裡打掃,也是受我老媽之託,她們多年的結拜姊妹,義氣相交,都相信對方,要是託其他人是很難放心的。她笑罵我斜對過的夜總會太張狂,我懂得這話中的省略語,是那些小姐──當然是猛龍過江的神州佳麗。維納斯夜總會門口冷氣一股接一股往外瀉,隱隱粉香襲人。她曾經一手靠著暗黃沙發,一手把扶桑花瓣圖案窗簾除下來,嘴裏說著菜市老年男人拈惹中國女人的八卦絮語,什麼榕樹下賣藥品藥材的福州女人,一個勾魂眼風就將退休老會計的積蓄消耗殆盡──我當然覺得是她半百仍小姑獨處的一種敵意。老媽悄悄說,紫蓮阿姨基本上是個好人,只是嘴巴碎了點──其實控制欲也不見得弱,她一來,茶几上務必收拾得一乾二淨;有時為了手邊方便,隨意而放的雜物,絕無例外的被收納在她認定的正確地方,借整齊為題,而不是我們的樣樣順手如意,單身男子特有的亂中有序。有時夜半想找一樣東西而不可得,恨得幾乎要撞牆──欲親自打電話去,卻恐怕擾人清夢。
偶爾也找到一些不屬於自己的事物,迷你音響裏擱了粵曲平喉小明星的光碟,不經意開了來聽,有點被嚇著,似男似女,雌音模仿風流少爺眷戀花月場鶯燕,《胭脂扣》:「我笑把昨夜恩情,都付與琵琶奏,胭脂扣惹來一段風流,說不盡情短情長情深情厚。」夾雜梆子箏琶,入夜聽起來很有鬼氣森森之意──歌詞紙面印著小明星玉照,瘦骨珊珊,竟是梅艷芳模樣。據說她曾經要演小明星一角,後來不知怎的沒有成──紫蓮阿姨無意帶來的這張歌碟,聽久了反而成習慣;過去是聽老媽唱的,一個女人懶洋洋地吟唱艷曲,時間變得緩慢,沒有了區隔,是浮沙流塵停滯了,然後昏黃燈影下,壁虎斜歪著身子靜候捕捉蚊蟲。電話響起來,一聲聲,恍如遠處的人急切有事,接起來,話筒無語,蓋下──是找上任房客?早就該更改號碼了。當初日間上班,回來後領一些賬在家裏做,算是外快,電話大多時候靜悄悄。我拿下了小明星的唱碟,換了茱莉倫敦的爵士曲,另一把煙視媚行的嗓音唱著《藍月亮》,冰晶淺綠的薄荷酒在琉璃盞裏,有碰撞冰塊的清脆聲響,老媽不在身邊,只有自己,茶几邊的白熾日光燈,還有賬簿和單據。
不過經常打來說得嘮叨的是紫蓮阿姨,而老媽通常三言兩語即收線。
我記得老早時候的她相親好幾次,老媽說過有一回紫蓮阿姨現場不小心跌碎瓷碟,好事不成,事後歸納為某種警示,注定紅鸞無緣。現在輪到她為別人做媒,娘家姨甥好幾個成為目標──輪到我之時,無法推託,暫且答應,紫蓮阿姨在電話那一頭笑道:「……頂好茶室賣鴨肉飯的女兒,你還記得吧?人家開了補習中心,忙於事業才要我介紹,不然你祖上積德,也搶不到機會呢……」我盡在打哈哈,勉強應允。約在女家後院烤肉會,說是迎接他們家二哥留學回國──父親賣鴨飯,也居然一早在市郊花園買了一座邊角屋,據說院子還有個錦鯉池。紫蓮阿姨後來打電話一再確定,囑咐別爽約。
我還記得發生了比爽約更為影響深遠的事──下班到菜市,天下微雨,步至後巷,洋灰地濕漉漉,足底一個滑溜,打了個岔,徹骨痛楚從膝蓋直沖下來,忽然舉步維艱,仰望空中只覺得高樓搖晃欲墜;半途竟然變成鐵拐李,只好臨時在藥房買了止痛丸。回家還是痛了一夜,隔天看了普通診所醫生也未好,於是請了假,央友人載送去醫院檢查,折騰一段時日,也不敢隨便驚動老媽。
接下來已經變相被囚在樓房裏了。醫生說不宜外出,撐住一枝鋁製拐杖寸步微移,出入房間洗澡閒視為畏途──時間彷彿自此漫長起來,若是身在看守所,至少也有人聲人影,也勝卻一人蹲坐屋裏養傷,一個空廳堂晃蕩著回聲;我素來孤僻,可從來沒有像當時那樣渴望人。拉了把凳子放在陽台地上,舉頭唯見藍白相間雨棚,樓底一棵綠樹猶如彎腰女巨人,伸臂開出了枝葉,鳥影飛撲,有翅膀扇動聲音,陽光忽隱忽現,轉瞬響起啁啾相和;稍微往下看,籬笆旁一個土地公神龕,花貓臥躺在側,以前爪肉撲洗臉,愛理不理──只是看不到人。午間時分,若是在公司已經相約同事用膳,此時則一人剛泡好杯麵,電話響了……是賣鴨飯的女兒,特地致電慰問,略微高亢的女聲:「傷到哪裏了?有照過核磁共振?有相熟的醫生?」我笑道:「韌帶和軟骨組織都有點傷吧,或者找一個骨科中醫,據說包紮工夫很好……」她一直嗯唔個不停,有一種隔空聽診之感──我想理應是紫蓮阿姨背後教路,還是她有那麼一點願意表示關懷的意思?電話那頭繼續發問:「……要長期養傷哦?收入怎麼辦?你的公司有發薪嗎?」我忽然覺得一盞強光座燈當頭罩下來,有逼供的味道,只是不得不說:「當然不會發薪,只好暫時用著自己的積蓄。」她在另一頭停了一下,緩緩的才有回應:「這樣啊,這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忍耐一下。」未幾即掛上。
她想必以後也不會再打來了。
這一陣子時光愈加凝滯不動了,自己一個人坐在沙發老半天,有時甚至遺忘身在何處,放空到一個地步,連地點景物也有一剎那覺得恍惚陌生,之後回過神來,斜陽大片金色登堂入室,眼睛睜也睜不開……外面世界怎樣了?紫蓮阿姨難得過來,手拎一個鋼製食盒;白濛濛日光燈管下,我一步一艱難的走到靠壁餐桌,見那三層連疊的盒子從手挽提把裏取出來,似記得老媽也有這樣的食盒。一盒是芋頭煮青豌豆,淺紫茸爛芋羹有柔膩香氣,一盒是灰紫色蓮藕湯,另一盒是暗紫色糙米飯,我忙俯身吃起來──從來沒有這樣餓過。紫蓮阿姨坐在對面,丟了一疊東西過來:「報紙!在我的那兒拿來的。」是在陪月工作的人家取來──那一年禽流感肆虐,新聞斗大標題卻彷彿與己無關,此時我不過是半個殘障的囚徒。她沒有閑著,轉身拿了掃把一個勁兒清除屋裏灰塵;她簡直是污跡的天敵,或者總得做個什麼,盡一點心──也不再提相親的事情了。我剛吃完,紫蓮阿姨立即過來收拾,哐啷聲響,似乎拿不穩什麼,她回過頭去擦拭,是淚?臉沒有轉過來,自顧自的說:「怎麼辦,腳一直沒有好,怎麼辦。」我忽然無法應付這戲劇性的時刻,欲起身安撫她,卻覺得雙腿麻痹,撐不起來;短暫的一刻似是頗長的一段,有點無措,卻開不了口──忽地覺得她就是老媽。幸好近處有遙控器,啪一聲,打開電視,轟然湧進的人聲填滿了空氣,稀釋了這隨時發生抱頭痛哭的可能性。 (上)
▲評審意見
現代的懷舊感覺
作者曾以本名李天葆在台灣出版短篇小說集《檳榔豔》、《盛世天光》,獲編輯譽為張(愛玲)派海外傳人。這篇得獎作品「指環巷九號電話情事」,情境背景在馬來西亞,一位受傷不能出門的未婚男子,在狹小空間屋子裡,透過電話表現不同情感的現代故事。雖說是現代,語言敘事卻很懷舊,字句緊湊完整,對生活諸多瑣事描寫精確且有餘味。
▲得獎感言
沒有離開
這電話情事如今的面目只是乍現少許,原本的怪客來電也不過開了個頭──歌后貝玉琪即使不大出場,隱然卻成為她的首本戲,姊妹紫蓮則在前面充當替身,為她開路。稍微兜兜轉轉,就換了個方向;心底要寫的,很可惜的只留下伏筆。我想時間無疑是躲在魔術的箱子,蓋子啪一聲,打開了,瞬間是多年後,另一個門,穿出來還停留在從前;記得下午的走廊,圓拱門的影子一圈圈躺在洋灰地上,陽光在身後,我心想回家要寫這個那個。二十多年原來還沒有離開。(宋宣影)
發表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