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日記在我穿上軍服後,便成了「絕響」;在日記上做了那麼多年的夢,作家夢,特別是小說家夢,也終於大夢乍醒,「我」的「他」,從此就不曾再在日記本裡出現過。

年輕時寫日記,就像在練習寫作。

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九日:

他的弟弟捎一信來,末尾言及他的母親目前正微恙於床。他的弟弟要他下次寫信回去時必須提及問候之意。

於是,他攤開稿紙,書信予其母,云:「……看弟弟之來信,知您近日身體不適,十分地掛念,希望病情不至嚴重,家裡大小瑣事悉可交付二姐處理,您就憩息一段時間吧……」

封上信,下樓,正有一著綠衣郵差啟箱取信,他遂交信於其,感覺充分解脫的舒泰。

一九七三年五月一日:

下午,他接到一封由他的二姐寄來的信件,他在閱後覺得很不暢快。

他走在一條兩旁長滿七里香的路上,此時每一間教室裡都坐滿了聽課的人群,因此四周是異常的清靜。

經過禮堂,他停止於一排大王椰樹間隔的草茵地上,他的二姐的來信仍然握在他的手中:「二弟:來信已收到,甚念。媽最近身體欠佳,現在醫療中,我會盡我一切的力量來照顧媽,請放心。」

「我一直盼旭日出來,但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唉,但願上蒼可憐我,讓我平平安安的度過此生,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我祇希望你能立大志、成大器,我心中也無憾了。」

他的母親生病了!他痛苦的想像那會是怎樣的情形。平素,他的母親身體一向十分健朗,十多年從未生過任何疾病,雖然她每日僅食兩頓,且每頓祇吃三分之二碗的白飯。

他的二姐較他長兩歲,但所負的苦難卻不是他可揣測的。他初中畢業那年,父親退役所得的幾萬塊錢被朋友騙盡,他家道頓衰。他的二姐是時正肄業高中,為了挽救瀕臨垂危的家庭,便毅然輟學就業,將全部的願望託付於他一人身上,冀望他於未來能重振門楣。

一九七二年四月三十日:

下午一場大雨,暑氣全消。在他高中尚住在家裡之每一個雨季,也即是他生活得最愉悅與充滿意義的月份。

夜裡,他的父母親與弟妹通常皆在九點左右便各自回房,且轉瞬間均已呼呼大睡。那時他的父母業已分床且分房而睡,是他的妹妹與他母親共用中間的一房一床,他的父親便與他及他的弟弟共用最後的那間房屋,他的父親獨自睡在窗後靠書桌的一張雙人大床(當時他即已體會到他父親的孤獨),他與他弟弟睡一雙層鐵床。

由於此屋的屋面之上尚鋪蓋一層黑色的油布,因之雨水落於其上便會發出響聲,雨勢弱時,其聲如擲扔一把細沙於其上,雨勢急時,則如滿天落下小石子。他常閤書豎耳傾聽雨聲,偶爾靈感來時,他也做幾首短短數行的新詩,寫完,他便偷偷地收藏於抽屜之內,深恐被他父母窺見。

次晨,他的父親起床時,經常發現他伏在桌上睡著,而帶著責怪的怒氣搖醒他。

這樣怪異的日記我寫了好多年,從大二寫到當兵;每篇日記中的「他」,其實就是「我」,而且日記中所記載的,也都是當日確曾發生之事,以及因此事而有的種種聯想。

但當時之所以會用第三人稱寫日記,就是為了要練習寫作,尤其是練習寫小說的技法,好像一旦站在「他」的位置上,就可以全面關照到「我」每日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瑣瑣碎碎。而且,日記的字裡行間到處都看得到陳映真與王文興等人的影子,當然,祇是影子而已,而且是既拙劣又扭曲不成其形的影子。

這樣的日記在我穿上軍服後,便成了「絕響」;在日記上做了那麼多年的夢,作家夢,特別是小說家夢,也終於大夢乍醒,「我」的「他」,從此就不曾再在日記本裡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