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也是熟爛陳舊的台詞,而老媽平緩的聲線並無變化,我卻緊貼著話筒,毫無辯駁的靜聽著。她在耳畔句句囑咐──原來還在乎這個兒子;天色熾亮,金雲斜暉躺在我腳邊,風雨漸歇,可是那一頭的聲音猶如星際光年回蕩過來……。

怪電話在一個午後接到的──是個男子聲音,倒是聽不出多大年紀,略低沉,很悠游淡定的問我吃了飯沒,似乎是認錯了人,還是找以前的舊房客?換作平常的我鐵定蓋上電話,然而自己卻不由自主的和他對起話來。彷彿這種事沒有什麼稀奇,窮盡無聊的人亂打電話,遇到誰就是誰,即使詐騙集團也很有意思──他裝熟的語氣一點也不費力,輕輕淡淡。這個時段,大概是午膳休息,公司無人,正好玩遊戲。話筒裏的他,是一句兩句低低的說,但卻不刻意,我反問他都吃了些什麼,他一笑:「哦,吃了牛肉丸麵,你知道祝記?」當然曉得,這祝記是城裏知名的,一小爿店面盡是人,記憶裏老媽帶我去吃,公雞圖案瓷碗熱煙冉冉,肉香攻鼻,微黃麵條捲縮一團,上邊澆滿褐黑肉末,丸子在另一個湯碗裏浮沉;老媽夾了一筷子麵在湯匙內,低頭吹氣,然後送在我的嘴裏,她眼神示意那一碗的牛丸,我皺眉搖頭,她略擠鼻子,伸指頭晃了晃笑道:「那是最好吃的,笨小孩。」我隱隱在時間的急流裏乘坐筏子兜轉了幾圈。他說是外帶的,我一下子聽不清楚:「祝記還有送麵上門的?」他笑起來:「外賣也有的,我這裡很靠近祝記,打電話就會送上來。」那轉角處大樓如今倒是改成麥當勞,番茄紅的M字,過去底樓是買影音光碟的店鋪,足踏門外即聽見流行曲歌聲,迎面牆壁排開當紅巨星大張海報。他說下了班,總會在麥當勞落腳吃一個雞肉漢堡──「不是說現在禽流感?還敢吃?」他低低一笑:「遲一點才跟你說。有事呢。」也就蓋下了

空氣裏依稀還有個人似的,越是陌生的人,越是屬於可以胡扯的對象──平日垃圾食物,如今隱然散發魔魅,眼前晃過一個個套餐的香氣;好不容易找出外賣預定的電話,打了過去,隔了好一陣子,女服務員才懶悠悠地說我這個區沒在訂送的範圍。我深埋在沙發,似乎一直嗅見炸薯條的焦香氣味,揮之不散。也就因為行動不便,不是坐著便是躺著,想的皆是平時不常吃的東西,或者童稚時老媽親手做過的點心。紫蓮阿姨入夜時致電,絮絮不斷,說是某一個佛堂很靈驗,然後壓低聲線,你這裡大概有點陰森之氣,老是覺得裏頭有人;我失笑,無知婦人幾乎都疑神疑鬼的。舌底忽然浮蕩起津液,喉道往下是個黑洞,無底止盡的咕嚕作響,浮想出一些久違的小吃──我問道:「現在哪裏有賣筍飯?」紫蓮阿姨說:「不常見,即使有,都不見得好吃。」我又問:「臘味蘿蔔糕呢?」她不耐煩了:「這些東西你老媽做才好吃,也要看她的時間,她最近剛跟那個去紐西蘭,一兩個星期才回來……」兩頭靜默了好一回,「那個」是老媽後來的男人,總沒有必要提起。「只要你的腳早點好,要吃什麼都有,你目前必須忌口,多吃無益。」紫蓮阿姨隨之推說很忙,收線剪斷對話。

無名氏的來電響起之時,靠壁座燈映照一片橙紅,大小壁虎追逐,嘖嘖有聲,我蹣跚一步步走近,心裏似有莫名興奮──彷彿迎迓難得的一個熟人,鈴聲一陣陣,電話機一粒暗紅鈕閃爍不已,是燒熱的炭石噴濺出來的星火。還是那把低沉的聲音,我一句句應對著,手撫弄一卷卷的小蛇般的電話線。明知道玩著大家都在暗處的遊戲,卻忽地珍惜這麼一點時間。他僅在問一些瑣碎事,「沒有找你的女朋友嗎?這樣不是很寂寞?我哦,我的那位在外國……」可是裝腔作勢的試探也稍嫌做作,原本微帶暗啞的男音,弦琴似的,卻逐漸無趣。緩緩將我的耐性磨掉。我嗯唔了老半天,他隔了好久才轉彎抹角開始了:「就是啊,沒有人好抱,只好暫時一個人,抱你好嗎?大家都是男孩子沒有關係的……」那一頭似有音樂喧囂,漸漸聽見歌者的嗓音,「心中感嘆,似水流年」──是梅艷芳,我略微訝異。他說家裏在開著音響,應該是為了遮蓋談話內容──他屋裏還有其他人。我一下子沒有了興致和他說神秘電話,藉故放下了。之前補看舊報紙,梅艷芳已經公開患癌消息,後來還舉行最後演唱會。老媽割除子宮腫瘤是哪一年?我剛出來工作的時候,也還是紫蓮阿姨偷偷在一次電話裏道出,「剛出院,叫我不要告訴你……」即使還在病房也不便探訪。我記得還鎮定的去看電影,大銀幕裏的黑衣女飛俠戴著面具,身後披風一振,飄上屋頂救嬰兒,聯想到小時候看的小說女黑俠木蘭花,一本本放在老媽房間的月餅盒裏──她一次次神不知鬼不覺地脫離險境,但在外的親兒似乎與之無關。記憶中她總是坐在床畔梳頭髮,一絲不亂的高髻,臉頰兩旁耳墜子晃蕩銀光,回眸輕笑:「煌煌,來,抱抱。」多年前的她背後有鏡光昏黃,小鬱金香臺燈垂頭微亮,梳妝桌上擺著簡譜歌書,準備在幽紅暗綠的酒廊裏獻唱。電話裏的男聲沒有了,這陽台對過的維納斯夜總會旋轉門傳來一片微微顫抖的歌聲。

極難得打聽到何安記冰室外飯檔的電話,偶爾叫一兩次外賣。那老闆娘大概有點拿喬,那麼一丁點飯菜,遲至收攤才叫個緬甸外勞送來。都冷了,掀開紙盒,豆腐散發餿味,近似拿去祭祀的供品,擺久了就是這樣的味道。在不恰當的時間,紫蓮阿姨的嗓音在話筒裏追魂而至,說下禮拜在佛寺的忌日可以出席否……我冷冷的答道:「他是我爸爸沒錯,小時候就沒看見他,現在去什麼去?讓他們家看看我的貓樣?」她被嚇著,又稍有惱怒的:「別衝著我發火呀,她不便去,叫我代問,你到底是兒子身份,只是你倒沒心沒肺,一隻腳拖到好幾個月,別以為拎著拐杖就不必去了……」沒法停止的話嗡嗡作響,我一手用塑膠調羹舀飯吃,混合菜汁的飯粒紛紛塞進嘴裏,不願再說話了。

忘不了的是黃昏六七點,急風夾帶雨聲,陽台兩扇門開合不已,啪啪作響。我接了老媽的電話──剛找了鐵打醫師包紮膝蓋,藥酒嗆鼻,白紗布染上淡褐色藥酒痕跡,有點髒相。她的聲音彷彿跟我兒時聽過的沒兩樣,大風大雨的背景下卻遙遠得像從天涯傳來。「你怎麼了?過去再辛苦不是撐過來了?那夜還夢到你的腳已經好了,像小時候學走路一樣,笑著叫我看……我記得那次再嫁人,無法和你一起生活,送你住校,你還說要死,嚇壞我……你已經不是當年的你,而我也老了,你還是要好好打算,不要讓我擔心。」幾乎也是熟爛陳舊的台詞,而老媽平緩的聲線並無變化,我卻緊貼著話筒,毫無辯駁的靜聽著。她在耳畔句句囑咐──原來還在乎這個兒子;天色熾亮,金雲斜暉躺在我腳邊,風雨漸歇,可是那一頭的聲音猶如星際光年回蕩過來,我變得很小,還是七八歲,等待她收工回家,寫完功課就守著那慢鍋裏的陳皮紅豆湯,玫瑰色的熱池沼飄起淡淡果皮香,一側放著四季常青的小瓷碗,一個男孩聽著咕嚕滾煮的微響昏昏欲睡,直到被搖醒,湊過來熟悉的脂粉煙氣,身上裹著緊滑質地的布料,鑲嵌一瓣瓣亮片,似魚鱗閃眨,又像眼淚。「……你是大人,要當心自己,我顧不得你了,每個人有自己的人生……」老媽並不是第一次說這些話,不,說什麼真的不重要,接下去大概也猜到內容,只要這個流落在外的兒子有份職業,安份的做著,先養活自己,後結婚生子。只是我以為從此不需要她,然而此時此刻電話裏的這把聲音,忽然接通從前的記憶,紫蓮阿姨根本無法替代──我還孤守在象牙色電子砂鍋旁邊,靜靜地等著,好像事無巨細,老媽回來,一切都會沒事,一切就安好了。我鼻頭有一絲發酸,默默的把下午買來的炸薯條塞進嘴裏,雖然知道這舉止未免戲劇化;薯條早冷了,鹽粒混合澀乾澱粉吞下去,就怕電話那頭聽見即將觸發的哽咽。長大的人是不能哭的。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