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磚道旁邊是暗暗的老舊平房,萬籟俱寂。然而在我的耳底,卻還滿滿都是陳明章時而粗礪沙啞,時而模仿北管的高亢唱腔。而周遭的街景,腳下的土地,也彷彿因此變了個模樣。

李宗盛和陳明章,是我大學時期最喜歡的兩位歌手,巧合的是,他們兩人也都是北投人。李宗盛的音樂自是不用說了,在當年沒有人不喜愛的,但當我第一次聽到陳明章,是在黑名單工作室的「抓狂歌」專輯中,卻是吃了一驚──沒想到也可以有這樣的台語歌,這樣的聲音!有一回,中午下課,我抱著書本走過校園的福利社,大夥兒都把那兒暱稱作「小福」,是台大最熱鬧的一塊三角地,卻聽見擴音喇叭忽然傳出國歌的旋律,我正有些疑惑不解時,搖滾的樂符便從空氣中嘩然迸裂出來,原來是黑名單唱的「民主阿草」。小福前擠滿了人,將國歌拿來戲耍和拼貼的快樂,以及躁動的音符,不但點燃了學運年代的青春之火,也把我們推上了台灣社會抓狂的列車。

就這樣,我迷上了黑名單工作室,迷上了水晶唱片出的任何一張專輯,而它不僅是如「抓狂歌」文案所說:「聽見台灣的心卜卜跳」,也讓我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正在莫名的鼓動著、跳躍著,催促我穿越流行音樂和媒體的重重喧囂,去尋找沈澱在生活之中的一股最真實的聲音。於是不知怎麼的,我和朋友發現了水源路底一間小小的唱片行,專賣水晶唱片和地下音樂,躲在二樓。沿著一條狹長幽暗的樓梯走上去,一盞紙糊的燈罩垂下來,散發出寧靜的光芒,吉他的音樂聲咚咚的流過了空氣。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陳明章為是枝裕和電影作的「幻之光」。老舊的木頭地板,踏上去吱吱啞啞的響。唱片行裡一個客人都沒有,老闆卻氣定神閒地坐在櫃台後面。他頭髮理得極短,身子很瘦,穿著一件寬大的米色棉布衫。他特別起身為我們播放「陳明章的現場作品Ⅰ」,而我們坐在圓凳子上,都聽傻了。他又問我們說,最喜歡「抓狂歌」中的哪一條曲子?

我說「民主阿草」,朋友說「台北帝國」。都是充滿顛覆的台式搖滾。老闆微微笑了,指著專輯封面說,「這一首才好。你們回去再仔細聽聽看。」

我湊過去瞧,是陳明章的「慶端陽」。那時CD已經在市場上出現了,但窮學生聽的都還是卡帶。老闆卻說CD不好,聲音太冷,太無情,沒人性。我聽得似懂非懂,出了唱片行,抱著陳明章的現場作品卡帶,走在水源路上,那兒離公館並不算遠,但夜裡卻變得非常的冷清荒涼。紅磚道旁邊是暗暗的老舊平房,萬籟俱寂。然而在我的耳底,卻還滿滿都是陳明章時而粗礪沙啞,時而模仿北管的高亢唱腔。而周遭的街景,腳下的土地,也彷彿因此變了個模樣。他的歌曲喚起了潛藏在我血管深處的記憶,街頭的小販,夜市的賣藝人,歌仔戲,北管,那些曾經日日環繞著我,但卻在教育和現代化體制中被一再刻意消除,而泯滅沉默的聲音。也是我自以為早已遺忘了,但卻始終不曾遺忘的聲音。

然而弔詭的是,當我把它們重新尋回的時刻,卻才是真正失去它們的開始。我仍然認為,八零年代末、九零年代初的水晶唱片,才標誌著台語歌的巔峰。那或許是屬於我個人的青春鄉愁,但九零年代後的大眾化商業潮流,卻似乎席捲了城市的各個角落,而如今的我,也彷彿只能透過陳明章的歌曲,才能夠再會我那記憶之中的老北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