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手帖

「不得執手,此恨何深。 足下各自愛, 數惠告,臨書悵然。」

「執手帖」看了許多次,恰好冬寒轉暖,映照著初春的明亮陽光,很想臨寫幾帖,寄給遠方久未見面的好朋友。

因為相隔兩地,沒有見面的機會,「不得執手」,握不到手。這是《詩經》裡「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典故,移用到現實生活中,還是這麼貼切。書信問候,只是想握一握朋友的手,卻因為山水迢遙,見面如此艱難,「此恨何深」。

手帖上「手」這個字寫得比較重,兩條橫筆劃都有隸書波磔的意味,尤其是第一根線條,筆尖上挑出鋒,是典型隸書的「雁尾」筆法。

因為紙的使用,原來書寫在竹簡木牘上的隸書,逐漸解體,發展出行草。

比王羲之早一點的「西晉殘紙」上的書法墨跡已經在樓蘭一帶發現。像著名的「李柏文書」,文體也是書信,字體也是行草。筆鋒流走書寫在平滑的紙上,線條自在流暢,顯然與在竹簡木牘粗纖維上寫工整隸書已經不同。「西晉殘紙」上的行草,明顯預告了不久之後東晉王羲之的出現。

在行草發展到成熟高峰的階段,王羲之的用筆還是保留了漢代隸書的某些習慣。保存在遼寧博物館的「姨母帖」裡有不少隸書水平線條的筆意,因此常被人定為是王羲之早年的作品。「執手帖」應該不是早期作品,卻也保留了像「手」這一個字,出現純然隸書的筆法。

篆、隸、行、草,可能是不同時代的書體,卻也可能在書法家筆下交錯重疊出現。如同音樂裡的宮、商、角、徵、羽,只是音符的輕重緩急,可以相互交替、對位、組織、呼應,構成美學上的節奏旋律抑揚頓挫的變化。唐代顏真卿的「裴將軍詩」就明顯在整篇書寫中組織著篆、隸、行、草各體書法的線條,全篇作品因此展現出氣魄宏大、變幻萬千的效果,如一首結構龐大豐富的交響詩。

在婉轉漂浮如游雲的行草線條句法之間,特別深刻沉重的「手」這個字,彷彿變成很具體的身體的渴望,就是想握一握手啊,想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執手」比一切想念的語言都更具象也更真實了。

物體的渴望這麼真實具體,因此,無法達到的時候,「此恨何深」,才變得如此充滿遺憾的悵惘惋惜。

「足下各自愛」,「自愛」也是傳統手帖文學裡常用的辭彙。蘇東坡晚年給朋友寫信,也常用到「自愛」,他的「渡海帖」有我喜歡的「惟晚景宜倍萬自愛」的句子。在孤獨荒涼的衰老之年,困頓於寂寞的旅途中,面對一切即將來臨的幻滅無奈,只有勉勵自己要努力加倍對自己好一點。

「倍萬自愛」不只是提醒關心朋友的話,也是在生命的最後說給自己聽的一句警語吧──千萬要好好愛自己啊!總覺得這句話裡都是無奈,都是孤獨,天荒地老,只能「倍萬自愛」了。

「數惠告」,好幾次收到信,有好朋友的關心,感恩,安慰。

「數惠告」後面結束在「臨書悵然」,寫這封信,心裡惆悵感傷。四個字行草流走,像一絲浮游在空中的不知何處吹來的飛絮,是春天的「裊晴絲」,若有若無,難以想像是毛筆書寫的墨跡,其實更像日久湮沒退淡掉的牆上雨痕,很不甘心地在隨歲月消逝之中。

乍暖還寒,河面上浮盪著一縷一縷的霧氣,霧氣使水波水光盪漾起來,迷離閃爍。隔著河水,對岸的山也在煙嵐雲岫裡,朦朦朧朧,若隱若現。水波流動的光有時像手帖裡的線條流走,煙嵐裡忽明忽暗的山像墨的濃淡乾溼。

因為初春,想念起遠處的幾個朋友,多看了幾次「執手帖」,也因此多看了幾次窗前薄霧煙靄中瞬息萬變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