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元昌家的日子如一把慌亂之中堆架起來的柴禾,藉著一陣無故飛來的好風,嗖地燃起了一片紅獵獵的火。只是可惜,這把火短短地燒了幾年,就滅了。

是因為方元昌染上了鴉片癮。

方元昌抽大煙,是極考究的那種抽法。方家大院頭進的正堂已經被改裝成方元昌的煙室。煙室的屏風,是四幅蘇州絲繡的花鳥蟲魚。煙榻煙几煙箱煙枕,都是清一色的雕花紅梨木。煙槍是從緬甸進口的上好像牙槍,煙土則是東印度公司出品的甲等貨色。

現在麥氏伺候方元昌的功夫已經很精到了,她總能在丈夫煙癮到來的那一刻把煙泡燒停當,妥妥帖帖地遞到丈夫手中。煙枕的高度,腳榻的擺法,下煙點心的種類搭配,都早已諳熟在心。待方元昌在煙榻上一躺下,五碟點心已經梅花似地開在了煙几上。通常是牛肉幹,叉燒,綠豆糕,芝麻餅,蓮蓉酥,再搭一杯牛乳。平常煙具總是擦拭得油光錚亮,齊齊整整地擺在煙箱之內,等候用武之時。

眼看著銀子水也似地從煙槍裡流走,麥氏並不是不心疼。但是麥氏有自己的算盤。方元昌向來是個血氣盛旺之人,在家裡呆不住,總在外邊吃酒打架鬧事。與其讓他在外頭闖禍,倒不如用一根煙槍將他拴在家裡。況且,她不伺候他,他完全可以到外頭買一個妾伺,專門來伺候他的煙癮。有錢人家的男人,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過足煙癮之後的方元昌,是脾氣最好的男人。三十歲不到的人,笑起來時已經有了一絲接近於慈祥的神情。說話緩慢溫文,甚至有那麼一丁點的機智幽默。他讓麥氏換上各式從廣州買來的衣裙鞋帽珠翠,前後左右地轉著身子讓他觀賞。有時在煙室裡,當著丫鬟家丁的面。有時在自己的屋裡,關上了門窗。這時候他用的就不光是眼睛了,他的手也跟著不安分起來。麥氏扭扭捏捏東躲西藏,臉上浮起久違了的桃紅,彷彿又回到了年青荒唐的日子。

鴉片如同一張精良的砂紙,磨平了方元昌個性中狂燥不安的稜角,也磨平了大千世界的種種粗礪之處。於是,世界看他,他看世界,都溫順平和起來。

當他略帶慈祥機智的目光掃過芸芸眾生時,他並不知道遙隔千里的慈禧太后老佛爺,正在風雨飄搖的紫禁城裡費盡心機地補衲著洋槍洋炮之下殘存的大清江山……

他也不知道近在咫尺,他的佃戶長工家丁,正如一隻只綠眼炯炯的餓鼠,以各種方法偷偷地搬運他田裡家裡的財富。

遇到他飽足了煙癮,兒子阿法又從私塾下學回家的時候,他就會招呼兒子坐到他身邊,從煙几上的點心碟子裡掰一塊芝麻餅綠豆糕放到兒子的手上,溫言細語地問兒子今天歐陽先生教了些什麼?練沒練字?他雖然沒有讀過幾天書,但他卻願意看別人讀書。其實他很早就看出來了,他的這個兒子是塊讀書的料。也許哪天,他兒子也能考上個舉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絞盡腦汁地回想他看過的戲文裡,有沒有屠夫的兒子進了三甲,上金鑾殿朝見天子的故事──卻始終想不起來。

阿法看著煙榻上零星鋪開的煙具,默不作聲,阿法的眉宇之間結著碩大一個愁字。方元昌早已習慣了兒子的這種表情,這個孩子從生下那天起,看上去就不像是個孩子。方元昌又掰了一塊牛肉乾在牛乳裡蘸軟了,塞到阿法的嘴裡,輕輕地問:「兒啊,你說阿爸對你可好?」

阿法嚥下梗在喉嚨口的肉絲,說:「阿爹,歐陽先生說夷人賣給我們煙土,就是想吃垮我們的精神志氣。民垮了,國就垮。」這回輪到方元昌說不得話了。半晌,才摸了摸兒子的頭,說﹕「阿爸還能撐多少年呢?方家的日子,到底還是要靠你的。你不抽煙土,咱家就還有救。這個家,阿爸遲早是要交給你的。」

阿法嘆了一口氣,說歐陽先生講的,若當今皇上能親政,便能定出一個以夷制夷的法子……方元昌一下子警醒過來,一把摀住了阿法的嘴:「歐陽先生說這個話,不怕殺頭啊。國家的事咱們布衣百姓管不了,阿爸只是要你把家管好了就是。」

方元昌對兒子方得法前程的種種設想,在還沒有來得及完全鋪展開來的時候,就不得不匆匆收場了。在他得到那筆意外之財的六年之後,他就因吸食過量鴉片而死在了煙榻上。後來回想起來,他也算是死得幸運的,因為他即便不死,那也可能是他的最後一口煙了。方家的田產,那時幾乎已經變賣完了。家裡幾樣值錢的傢俬首飾,都已送進了當鋪。只剩下一座青磚大院,也早有債主排隊等候著了。

就這樣,十五歲的方得法一夜之間成了一家之主。

方元昌死後半年,紅毛從金山回來了。

阿法是在田里插秧的時候聽見這個消息的。

此時方元昌留下的家宅已經賣出了一大半,只留了前頭的一進。方家從原先變賣給人的田產中又租了幾畝回來種,主要的勞動力是阿法。麥氏是個小腳女人,做不得田裡的活,可是麥氏也有一手絕活。麥氏織的五錦細布,一鄉之內無人可比。麥氏在那樣的布上穿上珠子,繡上金絲銀線的花,做成圍裙鞋面帽子背帶,帶到圩上去賣,有時也能賣回幾個小錢。村裡婚喪壽誕四件大事,也有人喊麥氏過去織布繡花。麥氏去了,並不收工錢,只和那家換工,讓那家的青壯勞力,農忙時過來幫手田裡的活。

方元昌剛死的那個冬天,二兒子方得善得了羊癲瘋,正吃著飯,突然從凳子上栽下來,咬斷了一截舌頭。醒過來,神智就有些恍惚。後來在田邊地頭,在床上桌上,在茅坑裡,說犯就犯,毫無先兆。麥氏終日織繡,用眼過度,又為兒子的病急火攻心,就得了爛眼症。麥氏的眼睛腫得幾乎看不見眼珠子,四周眼眶翻捲,塗滿眵目糊子,看上去像是一團面上戳了兩個肉紅窟窿,便做不得女紅了。方家的天整個地塌了下來,壓在了阿法一個人身上。

為了給阿善治病,麥氏將女兒阿桃作了個賤價,賣給了二十里外的一戶人家。

阿桃賣的是死契,由族裡的老人做證畫押簽約:

立帖人方麥氏今有女仔一名喚亞桃,送與西村陳亞嚴為婢,即日收到禮金五十大洋作為了斷。由交割之日起,不得再與方家聯繫。倘有山高水深,各安天命,無得異言。空口無憑,特立此據為證。

戊寅年十一月初五

(文轉B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