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在德國我有著艱難的生活,但是,和中國比,是兩種體制,不管我做什麼,我都是心甘情願的。這個制度是我選擇的,我不會用哀傷的語調去寫。」──遇羅錦

1.外星人

1986年2月,我蹬上了開往德國的直達列車。老咪兔和二狗在車門下望著我。丈夫和大弟弟的眼神,像無底的海;那海中,是太深的期待和關切,是太重的愛和企盼。他們不知道我會如何,不知道我是否會回來,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的眼神讓我的心緊縮,一直到今天都沒展開;他們的眼神讓我的心疼痛──哪怕已過了23年……。

從北京到東柏林,要一周。我坐的是一人一個包廂的軟臥。我望到他們直到再也望不見……卻沒想到竟是和我心愛的丈夫的永訣。

火車開了,我擔心會不會有警察在車上,是否會把我抓回去。在中國,惡夢做的時間太長了,一旦要離開它,總是擔心,擔心,彷彿好事總會被惡魔們破壞。我插上包廂的門,靜靜地坐著,傾聽外面的動靜,混合著車輪的聲音,不相信會順利地到達西德……。

我給老咪兔寫信,告訴他火車上的見聞;告訴他我認識了兩個去西柏林大學陪讀的年輕的妻子小王和大李,告訴他我都吃了什麼;又如何沖了個小小的淋浴。然後我拿出《一個大童話》的手稿繼續寫作……烏蘭巴托如此荒涼。車停下時,幾個年老的婦女站在窗下,利用那僅有的幾分鐘,急忙迫切地出售她們自做的食物和手工品……直到進入蘇聯邊境,我才相信不會有中國警察了……。

在莫斯科倒車。紅場很近,可我們怕時間來不及,不敢走遠。幾個新認識的同伴互相關照著行李。冷風刺骨;地鐵外,望著大街那些高大死板的石頭建築,感到無情的寒風和這國家的脈搏一樣,似乎一百年也不會變。但衣帽整齊的行人們,他們生氣勃勃的步伐,以及寬大明亮,十分漂亮的地鐵大理石牆面,又像比中國有著許多生氣;彷彿在不變中,蘊涵著變的萌動……。

萬沒想到在進站時,無比擁擠,毫無秩序,許多非洲人和蘇聯人擠成一鍋粥。我們既要護著自己的行李,又怕失去同伴;混在這一鍋粥中,無法形容是怎麼上的車。幸虧大件行李已經托運。而我們事先訂的包廂和座位,竟全被人佔了。一同伴提醒說,得給列車員小費。我給了那老胖子蘇聯列車員十美元,急切地比畫了半天,他才帶我擠進一個四人的硬臥廂。上鋪兩個年輕非洲人的長腿,直垂到我和對面蘇聯老太太的頭上……。

老太太是去巴黎看她的女兒,她高興地展示著手裡的相片告訴我們一切。她帶了不少好吃的點心,送給每人一塊。我們品嘗著可口的奶油點心,但彼此語言的陌生,卻使我們難於交流。

污濁的空氣,人體的汗臭氣,太短太窄又髒的硬舖,如此漫長的黑夜……。

進入歐洲了!那建在山上的歐亞分界之高塔,讓人人精神一振!大家不約而同地探身向窗外望去。歐洲,人們嚮往的,民主自由富饒的聖土!一下子,人們好像年輕了20歲,博愛幻想的風吹拂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2.外星人

那在中國的最後的一夜,我下定決心不再回國了──哪怕給人擦廁所,哪怕當清潔工為生,我也要立住腳。我沒想過發財或找有錢人再婚,連一閃的念頭都沒有。錢夠生活就行了,那就是很好的日子。我愛老咪兔,我一旦立住腳,定把他儘快接出來。

初中我只學過三年俄文,還當過俄語課代表。但長時間所學非所用,顛沛流離的生活,幾乎全忘光了。英文德文連字母都沒學過。說話我就40歲。要說夢,就只一個:像普普通通的人那樣,和老咪兔在德國生活。我不願他太擔心,這決心只用一句表達就再也沒多說。他不置可否,只說:「大狗,能回來就回來,」便再無二話。為了出國前的安寧,我不可能和他去商議,因為對德國,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我的決心如此之大,還因為我深知,一生的出國機會,也唯有這一次。德文版《冬天的童話》出版人小松鼠,是印尼華僑。他在BO市不僅開了一家中國飯店,一家,雜貨店,還新開了家出版社,以此書打頭陣。我在國內因《春天的童話》和「反精神污染」受報刊批判,被迫在家停職反省,工資也停發,不知今後如何生活,正在罵海中游泳,洋人卻一個個找上門來,要翻譯《冬》和《春》,我樂得有如見到救生圈。而能邀請我出國的,不是法國人,不是日本人,不是英國人,不是芬蘭人,卻只有小松鼠先生這一位。

我要出版《一個大童話》,這是我出國最重要的動機。出國前,廣西一家大出版社,已經對它很感興趣。但我深知,他們會刪去我最不想刪去的文字。就算主編願為此丟掉烏紗帽,作品也將和主編的職務一起消亡。假如沒有這本書,人在哪兒不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呢!但假如沒有這本書,也就沒有了我的靈魂,庸庸碌碌地活著有什麼意思呢!可以說,實際上,我就是為這本書才出國的。我要在火車上留下一張照片,一個在大稿紙上正寫《大童話》的姿勢,這將是永生的紀念。小王幫我拍了照……。

終於到東德了!骨架都要坐散了!人人出了口長氣。天色漆黑,稀稀落落的出站者,顯得月台格外空曠。小王和大李的丈夫早已等在月台上;兩對夫妻都已三年未見,相聚之歡快自不必說。

如果沒有他們,我簡直無法想像怎樣通過層層哨卡的地下通道。戒備如此森嚴;先過東德關卡,再過西德關卡,每一關卡都是雙層哨卡,嚴格仔細地一道道檢查。如果沒有他們,我真不知道那些冰冷的命令句都是什麼意思。

「到西德了,」小王的丈夫說。

「真的?真的到西德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在堅固又迂迴的水泥地道中,又走了不短的路;繞來繞去,當終於鑽出地道,站在空無幾人的西德火車站月台上時,混身的那種放鬆,是無法言喻的!那是擺脫了長久專制,擺脫了暴政的土地,呼吸到第一口自由空氣的放鬆!那是40歲才像剛剛誕生的放鬆!那是自由世界就在你腳下,你可以自由去創造新生活的放鬆!儘管心裡沒底,正像那神秘的黑夜一樣……。

電話亭不遠,他們幫我打通了電話。小松鼠說,由於太遠,今晚能否住在他們的大學宿舍,明天他和太太一定會到……。

在大學生宿舍,我們簡單地煮了麵條,小王和大李又拿出從家裡帶來的父母親做的好吃的,兩位丈夫樂得合不攏嘴。我給他們拍了照……。

3

外星人:

我和小松鼠夫婦在北京已經認識。一是通過譯書出書的事;二是當時國內的「貓論」正興,人人向錢看。兩個弟弟二狗三狗最先「下海」,千方百計籌資搞企業。越來越多的個人和企業,都想著怎麼撈。我有個「萬事能」老乾媽,上與高幹夫人們天天打麻將,下與三教九流們混得透透熟。無論你要買什麼,只要你有錢,上至高樓大廈,下至擦皮鞋油,老乾媽全有。小松鼠認準了她能通天的關係,也像海外越來越多的華僑那樣,趁國內房地產還便宜,想在國內買個房子,希望我介紹和老乾媽認識,甚至打算在北京與人合資開飯店。

抽言)

"小松鼠的外表不像個老版,倒像一個大學生。他太太叫黑天鵝──她是沒有一樣不黑,興許這是典型的德國做派?──黑夾克,黑短裙,黑長襪,黑尖皮鞋,黑指甲,黑嘴唇,黑皮包,瘦瘦高高,比小松鼠高出一頭;外加蓬蓬鬆鬆,張牙舞爪的一頭黑短髮;只有那小臉兒煞白。"

小松鼠請我們在「北京飯店」吃飯。飯桌上,老乾媽滿應滿許地包給他買個好房。但連一般的給華僑住的單元房也得二百萬,小松鼠意外地沒吱聲。至於合資開飯店,老乾媽帶我們去那家很想與外國人合資的飯店。在「北京飯店」的門口,TAXI像條長龍。車門一開,黑天鵝正要進去,老乾媽卻老有經驗地用胳膊一攔,說先問清價錢;司機無奈地說了個數。小松鼠急忙掏錢,老乾媽又一攔,說我給他人民幣,把你的美元給我。半小時後小松鼠進了飯店廚房,他說德國廚房小得很,而這個廚房面積太大,到處又髒又亂,挑了一堆毛病,最後不了了之……。

這是在德國的第一夜。我和小王大李擠睡在一小間學生宿舍內。要是沒有我,這兩對夫婦今夜該是多麼幸福。次早小松鼠又來電話,說開車正在半路上,還得六七個小時才能到。他委託他們把我送到西柏林的市中心「歐洲中心」購物大廈,那裡有家「亞洲飯店」,老闆是他熟人,讓我在那裡等他們,說才萬無一失。

出國時我帶了些美元,那是以1比15跟人換的。在國內我發表了一些中短篇文學作品,稿費沒少得,除了買幾大件,家具和衣物之外,還有剩餘。換了些美元,買了一大箱出國後打算送給朋友們的禮物,還有千餘元人民幣的存摺留給了老咪兔。

老闆還沒到。跑堂說還早呢,建議我在大廈裡轉轉。

北京還沒有這麼漂亮的購物中心,看得我心曠神怡,有如身在神仙世界。大廈裡顧客並不多,而面積卻老大。衛生間幽香敞亮,乾淨得令人歎息。我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既不知那水龍頭怎麼開,也不知洗手池上方的設備是烘乾濕手用的。水猛不丁一出,嚇了我一跳,又不知怎麼關上,無人可問。對著大鏡子,我在毛衣外罩了件蠟染無袖外衣,它是在北京「工藝美術服務部」買的,若在國內,說什麼我也不敢穿。而此時,我是想穿什麼穿什麼,不怕誰來議論,儘管處處都是那麼新鮮和陌生。

4

外星人:

當我坐在他們的舊汽車裡,才知路途之遠。小松鼠夫婦像我一樣不擅辭令,他儘量找些話說;而黑天鵝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二人輪換著開車。

夜裡快十一點了,車停在高速公路的加油站。加油時,小松鼠笑著說,他們買不起新車,這「老爺車」是600馬克買的二手貨。車身上貼了許多巧克力和糖果紙的兒童黏貼畫,猶如一個花里胡哨的老舊玩具車。之後,他們說得去吃點東西。進了公路飯店,座客稀稀落落。他們讓我點菜,菜單上的德文字我一個不識。小松鼠好心地替我點了咖啡和麵條,黑天鵝點了煎小牛肉;半生不熟還帶著血。我有點驚訝,小松鼠說吃的就是這半生勁兒。他點的炸豬排,一大塊死硬的豬肉澆了汁,盤邊上有兩片生菜葉。喝咖啡時,我撕開那小圓包裝的牛奶,竟濺了一手。他二人笑,似早知如此。小松鼠說:「你還算好的呢,凡是剛從中國來的,濺了一臉的都有!」隨即二人又相視而笑。我想,為何不事先指點?或許他們只想找機會樂樂?還是覺得自己比國人優越,國人的傻相令他們開心?

平坦坦的,絲綢般的高速公路,是我所未曾見過的;明晰周詳的藍色白字公路牌,傾服得令人折倒。出入公路的出入口,設計得如此科學。深感這個國家的管理是多麼完美和有秩序,一切為了方便百姓。整個高速公路的設計,有如絕妙的天然精湛的藝術品。深夜中,似乎只有這一輛汽車在奔馳,奔馳在無邊的公路上;奔馳在說不清的前景中;奔馳在黑黝黝的森林和田野的上空……。

我雖然很累,可又不想放過黑夜中的一切景象,瞇一分鐘的眼便又睜開,只想把最初的所有的印象永久地刻印在腦海中……。

(本篇圖文選自《童話中的一地書》,遇羅錦著,允晨文化提供)

(文轉B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