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中的一地書》,遇羅錦著,允晨文化
《童話中的一地書》,遇羅錦著,允晨文化

(文接B8版)

暴政的土地,呼吸到第一口自由空氣的放鬆!那是40歲才像剛剛誕生的放鬆!那是自由世界就在你腳下,你可以自由去創造新生活的放鬆!儘管心裡沒底,正像那神秘的黑夜一樣……。

電話亭不遠,他們幫我打通了電話。小松鼠說,由於太遠,今晚能否住在他們的大學宿舍,明天他和太太一定會到……。

在大學生宿舍,我們簡單地煮了麵條,小王和大李又拿出從家裡帶來的父母親做的好吃的,兩位丈夫樂得合不攏嘴。我給他們拍了照……。

3.外星人

我和小松鼠夫婦在北京已經認識。一是通過譯書出書的事;二是當時國內的「貓論」正興,人人向錢看。兩個弟弟二狗三狗最先「下海」,千方百計籌資搞企業。越來越多的個人和企業,都想著怎麼撈。我有個「萬事能」老乾媽,上與高幹夫人們天天打麻將,下與三教九流們混得透透熟。無論你要買什麼,只要你有錢,上至高樓大廈,下至擦皮鞋油,老乾媽全有。小松鼠認準了她能通天的關係,也像海外越來越多的華僑那樣,趁國內房地產還便宜,想在國內買個房子,希望我介紹和老乾媽認識,甚至打算在北京與人合資開飯店。

小松鼠的外表不像個老闆,倒像一個大學生。他太太叫黑天鵝──她是沒有一樣不黑,興許這是典型的德國做派?──黑夾克,黑短裙,黑長襪,黑尖皮鞋,黑指甲,黑嘴唇,黑皮包,瘦瘦高高,比小松鼠高出一頭;外加蓬蓬鬆鬆,張牙舞爪的一頭黑短髮;只有那小臉兒煞白。

小松鼠請我們在「北京飯店」吃飯。飯桌上,老乾媽滿應滿許地包給他買個好房。但連一般的給華僑住的單元房也得二百萬,小松鼠意外地沒吱聲。至於合資開飯店,老乾媽帶我們去那家很想與外國人合資的飯店。在「北京飯店」的門口,TAXI像條長龍。車門一開,黑天鵝正要進去,老乾媽卻老有經驗地用胳膊一攔,說先問清價錢;司機無奈地說了個數。小松鼠急忙掏錢,老乾媽又一攔,說我給他人民幣,把你的美元給我。半小時後小松鼠進了飯店廚房,他說德國廚房小得很,而這個廚房面積太大,到處又髒又亂,挑了一堆毛病,最後不了了之……。

這是在德國的第一夜。我和小王大李擠睡在一小間學生宿舍內。要是沒有我,這兩對夫婦今夜該是多麼幸福。次早小松鼠又來電話,說開車正在半路上,還得六七個小時才能到。他委託他們把我送到西柏林的市中心「歐洲中心」購物大廈,那裡有家「亞洲飯店」,老闆是他熟人,讓我在那裡等他們,說才萬無一失。

出國時我帶了些美元,那是以1比15跟人換的。在國內我發表了一些中短篇文學作品,稿費沒少得,除了買幾大件、家具和衣物之外,還有剩餘。換了些美元,買了一大箱出國後打算送給朋友們的禮物,還有千餘元人民幣的存摺留給了老咪兔。

老闆還沒到。跑堂說還早呢,建議我在大廈裡轉轉。

北京還沒有這麼漂亮的購物中心,看得我心曠神怡,有如身在神仙世界。大廈裡顧客並不多,而面積卻老大。衛生間幽香敞亮,乾淨得令人歎息。我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既不知那水龍頭怎麼開,也不知洗手池上方的設備是烘乾濕手用的。水猛不丁一出,嚇了我一跳,又不知怎麼關上,無人可問。對著大鏡子,我在毛衣外罩了件蠟染無袖外衣,它是在北京「工藝美術服務部」買的,若在國內,說什麼我也不敢穿。而此時,我是想穿什麼穿什麼,不怕誰來議論,儘管處處都是那麼新鮮和陌生。

4.外星人

當我坐在他們的舊汽車裡,才知路途之遠。小松鼠夫婦像我一樣不擅辭令,他儘量找些話說;而黑天鵝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菸。二人輪著開車。

夜裡快11點了,車停在高速公路的加油站。加油時,小松鼠笑著說,他們買不起新車,這「老爺車」是600馬克買的二手貨。車身上貼了許多巧克力和糖果紙的兒童黏貼畫,猶如一個花里胡哨的老舊玩具車。之後,他們說得去吃點東西。進了公路飯店,座客稀稀落落。他們讓我點菜,菜單上的德文字我一個不識。小松鼠好心地替我點了咖啡和麵條,黑天鵝點了煎小牛肉;半生不熟還帶著血。我有點驚訝,小松鼠說吃的就是這半生勁兒。他點的炸豬排,一大塊死硬的豬肉澆了汁,盤邊上有兩片生菜葉。喝咖啡時,我撕開那小圓包裝的牛奶,竟濺了一手。他二人笑,似早知如此。小松鼠說:「你還算好的呢,凡是剛從中國來的,濺了一臉的都有!」隨即二人又相視而笑。我想,為何不事先指點?或許他們只想找機會樂樂?還是覺得自己比國人優越,國人的傻相令他們開心?

平坦坦的,絲綢般的高速公路,是我所未曾見過的;明晰周詳的藍色白字公路牌,傾服得令人折倒。出入公路的出入口,設計得如此科學。深感這個國家的管理是多麼完美和有秩序,一切為了方便百姓。整個高速公路的設計,有如絕妙的天然精湛的藝術品。深夜中,似乎只有這一輛汽車在奔馳,奔馳在無邊的公路上;奔馳在說不清的前景中;奔馳在黑黝黝的森林和田野的上空……。

我雖然很累,可又不想放過黑夜中的一切景象,瞇一分鐘的眼便又睜開,只想把最初的所有的印象永久地刻印在腦海中……。

(本篇圖文選自《童話中的一地書》,遇羅錦著,允晨文化提供)

關於本書

遇羅錦,1946年生於徐州,1980年在《當代》發表〈冬天的童話〉; 1981-82年在《花城》發表〈乾坤特重我頭輕〉和〈春天的童話〉,〈春天的童話〉旋即被禁;由其第二次離婚案引發的全國性討論及對《春天的童話》的批判,她被中共操控的輿論誣指為「墮落的女人」。1986年之前,也發表過其他中短篇小說及一些文章。1986年2月在聯邦德國申請政治庇護並定居,2009年3月由香港「晨鐘書局」出版了63萬字的傳記小說《一個大童話──我在中國的40年,1946-1986》。同年完成10萬字的傳記電影劇本《遇羅克》和17萬字的自傳小說《童話中的一地書》。

本書可看成是遇羅錦的「出中國記」,40歲那年,她坐上開往德國的列車,這列西方列車的旅程,再也沒有回程……。她告別了40年在中國歲月,告別了中國,尋找一個屬於自己流奶與蜜的地方。一個人的追尋,反襯了一個時代和一群人的流離命運,遇羅錦用最平實無華的文字,勾勒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和中國的最難以承受之重,令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