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膩在三姑家玩,她整理舊衣物,突然發現一封父親在洛杉磯時期寄給她的一封長信。她看也不看一眼,刷地好用力把好幾頁信紙撕得粉碎。我無比困窘,畢竟是我的親爸爸,她的親哥哥啊。三姑根本沒注意到我的滿臉通紅,一面繼續整理東西,一面絮絮嘮叨,「只知道拖累老母兄弟姊妹。阿爸阿母都那麼老了……」
爸爸剛從美國回來的那些年,常對著我們四個小孩數說媽媽的不是。爸爸詳細講著他如何忍辱負重幾乎跪下來求媽媽看在四個小孩的份上不要離婚。紐約律師樓裡,大阿姨帶熟識的美國律師前來逼爸爸簽字,「你們都不知道你們那個大阿姨有多壞!」爸爸不斷重複,媽媽如何狠心地一直堅持離婚。「我沒有想到妳們媽媽那麼絕情,連四個小孩都可以狠心不要,一定堅持要離婚。」
聽著聽著,我總是分神在想,父親是不是希望藉此博取一些我們對他額外的愛。我頭痛欲裂,如恍惚的精神分裂者,一字一字清楚看到那年媽媽寫信的字跡不再娟秀,斗大凌亂重複寫著,「你們要原諒媽媽,一定要原諒媽媽。是你們的爸爸強迫要我在離婚協議書上蓋章的。媽媽什麼都能忍,媽媽什麼都可以放棄,只要不離婚。媽媽跟你們爸爸說,有兩個家庭不要緊,你和阿珍過你們的生活我絕對不會打攪你們,只要為了小孩不離婚就好了。你爸爸不肯,你爸爸就是不肯。你爸爸說愛情的世界容不下一粒沙!」
我想,父親在我們生命中缺席了那麼多年之後,仍然從未看到這個破裂的家裡粉身碎骨的每個人心裡面對愛的無比渴望。我們每個人都孤獨,包括父親自己。在分離的世界,跳著單人舞。
姊姊
姊姊過世之後,我身體裡有些部分好像隨著她的死亡永遠消失了。葬禮中依照習俗,長輩不得為早夭的逝者戴孝。我身戴重孝,捧著姊姊的牌位,依法事的進行呼喊她要過橋渡河了。姊姊過世後沒有多久,弟弟妹妹辦妥出國手續,終於可以移民到美國與媽媽團聚。臨行前夕,我們去跟姊姊道別。那一天,我牽著弟弟和妹妹的手過馬路,車子太多我們在人行道中間停駐很久。四個人已經少一個了,可是明天就只剩我一個人孤獨留在台灣了。只剩一個人了。我忽然察覺身體的某個部分消失不見,我試著用手去摸去感覺,卻發現手和腳早就脫離身體不在了。從來沒有過的消失感剎時讓我恐慌失神。我的手足俱斷,佇立在馬路中間不知所措。
回過神來,我把弟弟和妹妹的手握得更緊,在心裡發誓要代替死去的姊姊永遠照顧弟弟妹妹,平安長大,快樂幸福。我不斷不斷問自己,為什麼一起長大的四個人會少去一個。(七)
發表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