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缓缓地流进山林小径。到了,没有预期的感动,也没有料想中的雀跃,只是一颗静谧的心灵和一个寻旧的念头。

熟稔的石阶、熟稔的街旁小店、熟稔的营地,一切虽早是往事流云,却未在脑海记忆里稍有蒙尘或遗佚。熟稔的步伐,熟稔的节奏,我踏上眼前一片熟稔的所有。

微飔从感觉不出来的方向抚来,抚来一阵仲夏里醉人的情感。树的指尖轻摆微韵,光滑的叶面闪烁着光;不时滑过的幽鸣,掠过的天音,将阒无人烟的荒野吵醒,踩着愉悦的步伐,一泄铺碧的草在脚底说哈啰。营地一眼空盪,没人,没帐,在山林水泉绿草间的营地。

我想悄悄然踱过营地,不愿惊扰此刻的闲适静谧。多久了呢?十五年了罢!当时拥着星、拥着欢愉,让此地芬郁的泥土和空气拥着入梦。十五年来,无时无刻,心中总悬着这一处记录年少轻狂的地方。虽然它不是孕育记忆的子宫,但却是心头一处炽烈的火苗。

我漫步在营区边缘,沿着一旁隆起的小丘向小溪走去。泠泠泱泱从山谷里涌起,像初晨升起的翠岚一般。嘉南大圳从谷上悬空横亘,一如乖风巨龙。上面哗哗的水流和下边的溪鸣奏成乐章,混成高昂且渺茫的心境。独行的我从琴瑟交错间数级而下。

那年曾经相互约定寒假再来一游。忙,一个忙让约定成了妄语;一个忙让约定像肥皂泡沫,七彩艳丽但易破灭。忙,是时空的代名词。

走到营区边际,我终于看见小溪,蜿蜒迴肠于两山的怀里,将郁郁青青的嶙嶙山影综揽其间。依然潺潺急急,虽然水量已不若那年。溪畔的石头很多探头出水,深沉稳健地接受阳光、空气的吸吮。流水在大大小小、平铺堆垒的群石间激涌、环绕,然后漩到溪水中较深处成为一个个淡绿透明的漏斗。溪水的清凉沁入我的身躯、我的肌骨--当我走近用手舀起浅尝时。

突然想起溪的彼岸有条小径,一直通往山后的一间庙宇。虽然这不在那次露营的行程中,事实上,那五天的活动并未越过这条溪,但我们两人却趁着夜里偷偷地溜过小溪去夜游──那是活动的第二天晚上,我们第一次的私游。

我们携手横过水高及膝的小急流,往那仅能两人比肩行进的山路走去。山里的夜是活的,两旁不时传来窸窣、唧唧的声响,偶而还有袭空而去的小黑影。山里的夜是如此明亮,虚浩的夜空镶嵌着碗大的星斗,比城市的霓虹更耀眼,一鉤新月还未走到中天,晶莹雪亮,像从黑幕之后流泄出来的一线光。

一直没有人语,直到看见前方硕大的红光,彼此才用语言交换意见。最后我在前头开路,妳只是拉紧我的衣摆。是座庙。妳径自奔到台阶上坐下,又突然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柱上的对联轻呤一回,然后回过身向我笑笑,又坐回原来的地方。我发现妳有着像星一样灿烂的眼睛。

语言好像真的是长物,我们没再使用,但确有一股力量让两人心领神会,像繫在行星与恒星间的那条线──有默契地同时走向归路;有默契地同时伸出双手互相扶持渡溪;有默契地没向人提起这件事;有默契的在大伙儿「明年见」的吵杂告别声中找到对方,递上自己的识别证,后面同样是「希望寒假再同游此地」的字样;最后仍是有默契地一直在忙,好像真的很忙。

今天渡溪是如此容易,跃过几颗大石,便到彼岸。路呢?我竟记不得是从那个角度。那个方位入山的。路呢?杂草乱树密密麻麻的缠生着,根本看不出一点儿缝隙。是这里吧!那夜的那条小径应是在这附近发现的。没有,真的看不见。

我顺着溪往下游走去。在竹林与杂树间有一条明显的空隙,是吗?路是在竹与树之间吗?我清晰的脑袋变得模糊迟钝起来。往里头探步,竹篁里泄漏出昂鸣乱啼,啪啪啾啾,交错迭盪。一条笔直小径映入眼帘,过于平坦,两旁过于疏散。

不是。当我问了一位来巡视竹园的农人才知道,这里的坡地早已划成两区──一区保持原来面貌,一区辟为竹园。至于我所说的那条路,他没多大印象,但那间庙宇他推测是「安福寺」,但这里并没有路可到达。「你顺嘉南大圳再走差不多七、八分钟,有看见新的产业道路,那条有通啦。」我忘了有没有道谢才离开,也差点忘了我该由那几颗溪上的大石头跃回对岸。

我没有去找那条产业道路,只是在大圳旁坐着。眼前一座被蔓草吞噬的吊桥,在诉说着一列摇晃的故事。我静静地坐着。溪水仍然勤奋不懈,彼岸似乎瞧不见一条能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山路。

太阳过了中天,清朗的碧蓝长空被几朵白云点缀。会下雨吧?风已赶得芦草成浪;会下大雨吧,闷热与凉风交会的山区午后。我等着夕阳燃遍西天的,一列林木高探的虚空,或许,雨会比夕阳早到。

十五年,十五年后的今天,我独自寻觅那条低吟心灵的山路,一条骤然想起、须臾沉默的路。望着周集而来的云,我仍只是坐着、静静的。

「我是来寻路的吗?」我轻轻自问。

很多事,在不经意的日子里,总会让人轻忽,甚至遗忘──即使它曾是那么地璀璨,也不免化成灰烬,恣风肆散。当午夜思起、当记忆急涌心头、当日子走过一段时岁后,回顾以往,不禁心酸而痛。

逝去的、无可捉摸的,似水、如风。而情存形然的人,却只让脑中残剩空白、混沌一片。水也好、风也罢,终究还能长长久久不止息。而人呢?只是水中花摆、风里絮乱;川流不息的,净是过客。

十五年来,我将「林内大露营」的事忘了几次?十五年来,我让汶汶在生活中、脑海里出走几次?而如今只得孤觥独饮,遑论重拾旧爱。或许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总要割舍某些记忆。就像大鹏将腾虚之前,总要褪去稚毫补满丰羽,然后一拍而跻天。人虽不用登天,但得随着时间往前走,走出一片自己的世界。而往往──歷史让现实更残酷,因为现实必面临歷史的结束。

下雨前,我该离开林内,然后,我也该走出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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